一
她在一片芬芳的气息中缓缓睁开眼睛。
杏黄的帷幔悬在头顶,纷繁的流苏低低垂在四周,一只系着珠玉珊瑚的金钩松松地挽起罗幔,轻轻摇荡在她的身旁。
她皱着眉头,轻轻地转了一下头。
一个铜质的香炉里,正袅袅散发出熏香的气息。烟气从镂空的孔洞中溢出,营造出一种空远恬淡的境界。
正是这紫玉香的气息,令她熟悉而心碎。
几个身穿宫衣的女子围绕在身旁,静静悄悄,专注地看着她。
“太医,公主醒来了。”一个宫装的女子欢欣地叫道。
公主?谁是公主?
她疑惑地看着那宫女。
那宫女一脸欢喜:“公主您昏迷了两天两夜,可把奴婢吓坏了。”
昏迷了两天两夜?公主?
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哪儿?”她舔了舔嘴唇,缓缓开口。
咋一开口,听到自己的声音,怔了一下。
嗓音清脆宛若黄莺,却不是自己的声音。
宫女扶她起身,坐在床头,拿了一个软枕垫在她身后,一个太医模样的人立即上前,在她腕上搭了一层绢纱,为她诊脉。
她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茫然不解。
太医轻声道:“您觉得怎么样了?”
她看了看太医,又看了看周围,艰难地道:“是不是该有人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宫女讶异地看着太医:“太医,公主她怎么了?”
太医颦眉:“公主失足落水,死里逃生,受了惊吓,一时忘记,也是有的。”
“我是公主?”她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太医。
太医欠身:“您是皇上最宠爱的平原公主,两天前,太后寿诞,皇上于龙舟设宴,公主您不慎落水,龙颜震怒,因此杀了您的贴身侍婢十一人。”
“平原公主?”她喃喃地道。
“是。”太医心有余悸:“皇上说,若是救不活公主殿下,就要微臣陪葬。公主您平安醒来,微臣不胜欢喜。”
公主怔了片刻,幽幽地道:“曲江的水好冷。”
“这里不是曲江,乃是公主的芙蓉宫。”太医小心地应答:“公主乃天之骄女,福缘广大,虽然受些波折,总能转危为安。”
公主闭上眼睛,似乎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你下去吧。我想安静一下。”
“是,微臣告退。公主身体虚弱,几天水米未尽,需要好好调理,御厨已经准备了药膳,还请公主勉强进些,保重凤体安康。”太医嘱咐了几句,躬身退下。
屋里静无声息,甚至可以听到沙漏的流沙在细细流动。
时值隆冬,可是这屋里,竟如春天般温暖柔和,一大束盛开的梅花绽放在墙角,散发着淡淡地幽香。
榻旁的妆台上,一支华丽的凤冠提醒她,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她想起,被青鸾推下水之前,曾经看到过一艘巨大的龙舟。彼时,那平原公主一定正在船头眺望风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料到,此刻之后,就与人间永诀。
原来,这一切,冥冥之中,已经注定了。
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复生借物,死生存亡于一体,这就是道家所谓的“涅盘”吧。
“遇江而死,遇李而生。”观音的揭语已经很明白。
妖之所生,气之聚也。聚则为形,散则成空。
在回首的刹那间,她清楚地看见,沈青萝的肉身已经化作青雾烟消云散。
这世间从此再也没有沈青萝,脱胎换骨死而复生的,是皇家的女儿。
确切的说,应该是借尸还魂的沈青萝,有了一个崭新的身份:平原公主。
不知道是怎样的机缘巧合,使得平原公主和沈青萝在同一个时间与地点落水,从而使得她们有了交融的可能。
这一切,大约都是命中注定的吧。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平原公主,谢谢你。
你芳华早逝,造就了一个新的生命,也算是形乃再生吧。
“把铜镜拿来。”她缓缓地吩咐道。
侍女很快地从妆台拿来一面铜镜,放在她的面前。
镜中出现了一张绝美的脸庞。
肤如凝脂,脸若朝霞。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她的手一颤,轻轻地抚上光洁的额头。
那一头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泄在肩上,显得那样不可置信。
她痴痴地看着镜子,半晌无言。
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世上竟有这样的美人,若不是亲眼得见,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
而今,这美丽与尊荣集于一身的女神,就是自己。
“这是我吗?”她喃喃自语。
执镜侍女微笑道:“您是天下最美最有福气的琳公主。”
“琳公主,是我的名字吗?”她微笑道:“落水之后,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侍女安慰道:“公主受了惊吓,休养一阵子就好了。”
李琳把铜镜交给侍女:“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欠身:“奴婢如霜,原是奉衣局侍女,新近被调来服侍公主殿下。”
李琳微微沉吟:“皇上真的杀了贴身侍女十一人?”
如霜面带怯意:“是。公主落水之后,皇上怪侍候不周,一怒之下,下令杀了随侍宫女。”
李琳面有不忍:“叫宫里的掌事厚赠家属,把她们好好安葬了吧。”
如霜跪地:“奴婢代她们谢过公主。”
一个宫女端着一只朱盘上前:“公主,这是御膳房特意为公主准备的药膳,请公主务必服下。”
李琳接过,品了一口,皱眉道:“好苦。”
宫女战兢兢奉上一盏红枣:“太医说,可以佐以红枣去苦。”
李琳微笑:“还可以忍受。”一面说着,一面喝了下去。
宫女诧异地看了看李琳。
听说公主性格刚烈无比,吃这样苦的药,公主必定摔碗砸盘,愤怒不止,可是今日看起来,传言并不可信。
吃过了药膳,又进了点心,李琳觉得有了气力:“更衣,我要起床,躺了这几天,浑身都散了架一般。”
如霜一挥手,立即有宫女陆续进来,洗面,净手,梳头,匀面。
一朵小小的胭脂点在额际,像是梅花,又像是伤痕,衬着金灿灿的流苏珠玉,显得一张娇容明艳无铸。
金红色明花抹胸,素白绫披锦,大红色五凤裙,李琳象个木偶一般,任侍女们把一件件熏香的衣裳穿戴起来,不多时,一个凤仪万千的公主名符其实的出现在眼前。
看着镜中陌生的容颜,李琳恍如隔世。
前生,是失败的丑女沈青萝,因缘会际,一转眼,变成了尊贵的天之骄女。
不知道,做公主,是不是要比做沈青萝容易些。
流云如烟,往事历历在目。
仇恨如刃,割在心上,寸寸入骨。
起初,自己是条修炼成形的鱼妖,遇人不淑,遭遇他利斧劈喉,夺命取宝。只为怨气难消,观音助她投身凡尘,转世为沈青萝,与他再续前缘,却不料,仍然魔障难消,一步步陷入深渊,最终被逼走上绝路。
青鸾推她入水纵然可恨,却抵不过他见死不救更加痛彻心扉。
不用说,他自小佩戴的青鱼石,就是取自自己的喉间。
想到此,李琳喉间一阵隐痛,不由得摸了摸脖颈。
不知道,他费尽心机,夺去青鱼石,有没有救回他心爱的女子。
李琳黯然。
痴心爱恋的男人,却原来,是两世夺命的仇人。
幸好天佑,给她重生的机会,这一次,她不会放过他。
从此后,复仇,将是她唯一的事业。
正想着,一个宫女匆匆进来:“禀公主,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
李琳还来不及反应,一群衣饰华美的宫人簇拥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已经踏入大殿。
何皇后脚步匆匆,一把拥住李琳,哭道:“我的儿,可痛死为娘了。”
李琳伏在皇后怀里,倾听着皇后娘娘一声声深切的呼唤,一瞬间,似乎回到了母亲沈氏的怀抱。
她清楚的意识到,除了外貌是公主,骨子里,她仍然是彻彻底底的沈青萝。
“母后。”她轻轻地道:“琳儿不孝,令母后担忧。如今孩儿无恙,请母后宽心。”
何皇后一怔,看了看怀中的女儿。
她以为,一向娇宠的琳儿会放声大哭。
可是她的女儿,只是淡淡的一句“无恙”。
看来,女儿还是不曾原谅那件事。
何后轻轻抚着李琳的后背,声音哽咽:“傻孩子,再也不许做傻事!你父皇答应了,那件事再也不会逼你,一切都由着你。”
李琳一怔。
公主落水,莫非还另有隐情?
何后怜爱地看着李琳:“幸好苍天保佑,倘若你有个三长两短,为娘如何活下去!”
李琳心里一热,眼圈一红:“母后!”
何后道:“你不知道,这两天,为娘心里有多害怕,生怕你醒不过来。”
李琳望着皇后美丽的面容,那关切的样子,如沈氏并无二致。可见,天下所有的母亲,爱子之心都是一样的。
从今而后,自己就是她的女儿,承欢膝下,孝顺爹娘。
李琳轻轻为皇后拭泪,柔声道:“孩儿如今好好地在母后眼前,以后不会以身犯险 。”
何后轻轻叹了口气:“好孩子,莫要怪你父皇,身为一国之君,他有许多不得已的难处。”
李琳茫然地点了点头。
何后转身对宫女道:“公主初愈,你们要好生侍候,公主每日饮食,须得报与本宫知道。”
宫女应道:“是。”
何后温颜道:“琳儿,母后宫中还有事,先走了。你好生养着,不要多想。”
李琳躬身:“恭送母后!”
一阵衣裙簌簌,皇后一行人出宫而去。
李琳痴痴地目送皇后远去,有些恍惚不安。
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从今而后,她和沈青萝再也没有半点关系。
“能告诉我,我落水之前,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静静地看着如霜。
如霜低着头,诺诺地道:“奴婢隐约听说,是为了公主的婚事。”
婚事?李琳一皱眉。
“公主一点都没印象?”如霜怯怯地道。
李琳以手扶额:“我头疼得厉害,想不起来。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如霜胆怯地道:“公主不要为难奴婢。皇后娘娘吩咐过,任何人不得提起这件事,以免刺激公主。这也是皇后娘娘爱护公主之心。”
李琳静默了片刻,懒懒地道:“我累了,你退下吧。”
众宫女躬身而退,偌大宫殿,只剩下李琳一个人。
忽然的,她心中一阵隐痛。
舐犊情深,她很懂的。
这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母子分离之苦。
宫墙之外的某个地方,在她最痛恨的地方,却有她最牵挂的骨肉。
一临。那个叫“南一临”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