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马车缓缓停在沈府门前。
浓密的林荫小路上,沈青萝和南云一前一后走着,并没有交谈的意思。
小容低着头,跟在两人身后,同样一言不发。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一路。
南云曾试着打破这种尴尬的局面,只是,看了看沈青萝冷若冰霜的面容,咽下了唇边的话语。
自从发生了秋兰事件,沈青萝就一直没有正眼看过他。
至于是为什么,两个人彼此心照不宣。
“大小姐,姑爷。”邢管家迎上前来。
“我娘这几天怎么样?”沈青萝平静地道。
“还是老样子,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不过,每天都按时吃饭吃药,清醒时,偶尔还和老奴说几句家常。”邢管家道。
沈青萝心里一酸:“多亏了你。”
邢管家谦卑地一弯腰:“大小姐,快别这么说。老奴弄丢了小少爷,罪该万死。”
沈青萝叹了口气:“是宝儿的命,须怪不得你。目前,最要紧的,是我娘的病。我这次回来,打算带她走,亲自照顾她,希望她可以早日恢复。”
邢管家默然。
走进屋里,一个丫鬟正在一旁打盹,沈夫人半睡半醒倚在榻上,环抱着一只枕头。
邢管家叹道:“每天都是这个样子,抱着枕头,一会儿叫宝儿,一会儿叫老爷。”
沈青萝缓缓走近,轻轻叫了声:“娘。”
沈夫人蓦地睁开眼,叫道:“宝儿!”
沈青萝心里一阵难过:“娘,是我。”
沈夫人怔怔地看着沈青萝:“你不是宝儿。”
沈青萝柔声道:“娘,女儿青萝。”
沈夫人眼神渐渐温柔:“青萝?”
沈青萝轻轻撩起沈夫人的乱发,怜爱地道:“娘,你认得青萝?”
沈夫人缓缓抬起头,忽然脸色大变,惊呼道:“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一副害怕的样子,身子不由得向床里躲去。
沈青萝的眼泪夺眶而出,一把抱住沈夫人:“娘,没有人会打您。不要怕。”
沈夫人一脸惊恐万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青萝顺着娘的眼光向身后看去。
身后,是一脸平静的南云。
沈夫人的眼神,一碰到南云,立即躲闪开来。
沈青萝狐疑的看着南云。
这是几天来,第一次面对他的眼神。
南云微笑道:“岳母情绪还是不太好。”
沈青萝审视着他的面容:“你对娘做过什么。”
南云一怔,讶异道:“何出此言?”
沈青萝的声音很平静:“她好像很怕你。”
南云脸色一沉:“那么,你说,我会对岳母做什么?她如今神志不清,连你都不认识,怎会认识我?”
南云俯身呼唤:“岳母,您认得我是谁吗?”
沈夫人怯生生地道:“你是宝儿吗?”
南云一脸释然:“你瞧。”
沈青萝无言以对。
“娘,跟女儿走,好吗?女儿一日三餐侍候你,可好?”沈青萝道。
沈夫人紧紧抱住怀里的枕头:“我不走,我哪里都不去。我要等着宝儿回家。”她看着南云,胆怯而又迟疑:“我怕他打我。”
沈青萝心里一震,蓦地回首。
这个男人,到底做过什么,令母亲这般恐惧。
邢管家在一旁低下头去。
沈青萝缓缓地道:“既是我娘不愿意,做女儿的,也不能勉强。我打算多住几天,陪陪我娘。”
南云点头道:“也好,三天后我来接你。家里许多事,我不能陪你。你怀着身孕,也要注意自己身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过几天,我就把阿三调回来看宅护院。”
沈青萝头也不抬:“多谢相公。”
二
沈青萝脸色庄重盯着邢管家:“你一定知道些什么,不必隐瞒,实说吧。这里没有其他人。”
邢管家迟疑了一下,终于道:“自打老爷过世,姑爷倒是经常来。刚开始,老奴没有注意,后来,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
沈青萝眉头紧锁:“他还是在找东西?”
邢管家点点头:“大小姐明鉴。”
沈青萝心里闪过一丝苦涩的滋味:“他没有找到,所以才恐吓我娘。”
邢管家低声道:“正是。老奴觉得,姑爷找不到他需要的东西,一定会对夫人恐吓追问,所以夫人才会如此怕他。”
沈青萝心里一疼。她可以想象到南云凶狠的模样,以及沈夫人惊恐的神情。
“老奴搞不明白,他到底想找什么。”邢管家道。
“是秘方。”沈青萝慢慢地道,“他想得到沈家制香的秘方。”
邢管家低声道:“原来大小姐心里早就明白。”
沈青萝脸色平静,没有说话。
老邢迟疑了片刻道:“大小姐有什么打算?”
沈青萝忽然扭转话题:“我爹的官司,左大人费心不少,如今,宝儿的事还要仰仗他,我寻思着,该怎么谢谢人家。只是,左大人两袖清风,银钱之类,怕污了大人清名。老管家,你即刻去寻一幅上好宣纸,我亲自写一幅字,装裱好了,送给左大人。我想,左大人不会推辞。”
邢管家一头雾水:“大小姐,你打算写什么字?”
沈青萝淡淡地道:“左青天。”
邢管家一怔:“这,会不会过于献媚?”
沈青萝缓缓闭上眼,显得很疲倦:“只有这三个字,做官的人,才会永远珍藏。照我的话去做吧。越快越好。”
邢管家应道:“是。老奴一定办妥。”
“把这个,放在佛龛后面。”不知何时,沈青萝手里多了一本册子,“然后,不显山露水的,让他拿到。”
邢管家吃了一惊:“大小姐,这是?你真的给他?”
沈青萝轻叹一声:“不拿到,他是不会死心的。与其家无宁日,还不如索性给他。”
邢管家低头看了看册子,几乎不敢相信:“大小姐,你可要想清楚了。沈家家传的秘方,可是无价之宝啊。”
沈青萝的眼神有些复杂:“不要多问。三天后,让他得到这本册子,尽量让他相信这是真的。”
邢管家立即心领神会,接过册子:“您放心,老奴一定办妥。”
临出门的时候,邢管家似乎有些担忧,回头看了看:“大小姐,你要当心。姑爷看起来,不象外表那么简单。”
沈青萝只顾闭目深思,不知有没有听到。
邢管家低低地叹息一声,轻轻掩上房门。
沈青萝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不知从何时起,枕边人已经成了尔虞我诈的对手。
三
清晨,沈青萝还没醒来,就听见小容在床边一阵呼唤:“小姐,醒醒。”
“我娘出什么事了吗?”沈青萝吃了一惊。
昨晚亲自为母亲煎汤熬药,睡得很晚。
“有个伙计一大早求见小姐,说是铺里有急事。”小容道。
沈青萝揉了揉太阳穴,有些迷糊:“柜上的事,不都是老爷过问吗,怎么找到这里来?哪家铺子?”
小容道:“他不肯说,一定要面见小姐。”
沈青萝一面洗漱,一面吩咐道:“叫他稍等。”
一炷香后,沈青萝见到了那个伙计。
那伙计恭恭敬敬地道:“大小姐。”
沈青萝有些眼生:“你是?”
“大小姐不须在意小人是谁,小人只是如意绸缎庄的一个伙计。”那伙计道。
“哦,如意绸缎庄。”沈青萝道。
那伙计看了看小容,似乎有难言之隐。
“不要紧,但说无妨。”沈青萝表情柔和。
“大小姐可还听说过田福堂么?”伙计道。
“田福堂?如意绸缎庄的账房先生,我见过的,怎么了?”沈青萝道。
“您说的那是老皇历了,他如今是掌柜的了。大小姐您有所不知,他是东家的好友。”伙计有些愤愤不平,“自从他来了,就把咱们这些老人都不放在眼里了。”
沈青萝微微一笑,心下释然。原来是抱怨来了。
伙计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大小姐,咱不是抱怨,只是为您抱不平。”
“哦?为我不平?”
伙计见她并不在意,皱了皱眉:“咱担着天大的干系来报讯,只是因为在沈家多年。信与不信,都在您。”
沈青萝见他郑重,不由得心里一紧:“什么事?”
“这几天,南相公,哦,就是东家,和田掌柜来往过密,仿佛在密谋什么事。李掌柜,哦,现在是账房,咱们还是习惯这么叫。李掌柜多了一个心眼,悄悄听了一下,原来,他们计划着,要把大小姐名下产业全部过到南相公名下。”伙计气愤地道。
沈青萝心下默然。
他终于要做了。
若是以前,她觉得没什么不妥,夫妻之间,都是一样的。
可是现在,她再也不会这样认为了。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就连一个伙计,也觉得气愤,那么说明,这么刻意地去更名,是一个阴谋。
先是谋夺家产,之后呢?
沈青萝觉得不寒而栗。
“李掌柜派我来送信,大小姐早作安排。”伙计道。
沈青萝心里一热。
一个普通的伙计,尚且有感恩报主之心,自己的丈夫,却做出背叛之事。
“多谢你。”她站起身,微微一揖。
伙计慌乱道:“可不敢当。”顿了一下,他说:“李掌柜说,只要您拿定主意,谁也奈何不了您。”
沈青萝点头:“受教了。”
伙计施了一礼:“小人告辞。”
“请教尊姓大名?”沈青萝忙道。
伙计叹口气:“区区贱名,多说无益。”
“也好。”沈青萝缓缓地道:“小容,代我送客。”
送走了伙计,小容默默立在一旁,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沈青萝神色却很安详,甚至轻轻拈了一朵花瓶中的花朵,放在鼻息下面。
小容知道,小姐心里,此时一定是波涛汹涌。
果然,她的手一颤,那朵花,无声地掉落在地上。
沈青萝心里流过的,是一个虚拟的画面:南云握着一叠契约,摊开在神情恍惚的沈万金面前,看着沈万金机械的,一次次按下自己的手指。
她仿佛听到了南云得意的笑声。
如果没有意外,这一幕,将很快在自己面前重现。
她下意识的,攥住了自己的手指。
除了秘方,他想得到的,还有更多。
或许,他在意的,从来就不是自己肚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