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月如水,流水潺潺,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
她坐在石上,长长的裙裾花朵一般盛开在水里,拨弄起点点水花。月光下,她的头发像一匹黑色的丝缎,光滑而柔美,披泄在纤细的腰间。
看不清她的面容,只是侧影很美好。
一叶绿荷,两茎荷花,斜斜地放在身边。
“小鱼儿,唱个曲吧。”他说。
“好啊。”她笑眯眯应答。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歌声戛然而止。
“还有两句啊,怎么不唱了?”
“忘记了。”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教了许多次,你总是记不住。”他笑着说。
“我知道。可是我不喜欢这两句。”
一阵沉默。
“小鱼儿。”
“嗯。”
“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身子一滑,跌进了水中,平静的水面立时碎成点点星星。
波光粼粼,如诗如画。
“水性真好。”他的眼神里充满着羡慕与向往。
“阿南。”她叫道。
“我在这里。”南云的声音无比温柔。
沈青萝蓦地醒过来。
一张好看的男人的脸,微笑着看着她:“都怪我,昨晚让你喝了许多酒。”
她疑惑地颦眉,努力地想要分清梦境与现实。
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试探地叫道:“阿南?”
南云微笑:“这个叫法,很亲切。”
“昨晚,你睡在这里?我好象不记得了。”她有些难为情。
“你喝醉了。”他笑着扶起她:“我怎么放心的下。”
她心里有些恍惚。
鸡汤,生日,嵌了珍珠的缎鞋,环佩,葡萄酒。
她想起来了,的确是喝醉了,连喝了三大杯葡萄酒,以至于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了。
“你醒了就好。”他笑道:“外面还有事,我就不陪你吃早餐了。”
沈青萝浅笑:“莫要耽误事情,你去吧。”
南云欠身,蜻蜓点水般在她腮边一吻,低声道:“你屋里好香。”笑着转身走了。
沈青萝脸上一红。
自从青鸾进门,他已经好久不曾这样待她了。
心情一好,身子仿佛也轻盈许多,她穿衣下床,摸过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灌下去。
嗓子里顿时清爽了许多。
可是,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依然还在。
已经过了孕吐期,可是常常还是会有呕吐的举动。
门外几声重重的干咳声,接着,听到李管家的声音:“素月,不知夫人起床没有?我有急事要见夫人,请代为通禀。”
素月道:“李管家,咱们夫人还没起呢,您要不等会?”
沈青萝朗声道:“李管家,进来吧。”
李管家答应了一声,掀门帘进来。
沈青萝叫素月倒了茶给李管家。
李管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说吧。”沈青萝温和地道。
“大小姐,”他吞吞吐吐地道:“老奴特来向您辞行。”
沈青萝一怔:“你说什么?”
李管家声音低沉:“老奴今儿要走了。”
沈青萝站起来,讶异地道:“哪里去?”
李管家扑通跪倒,难过地道:“老奴今后不能再侍候大小姐了。”
沈青萝定了定神:“李管家,你不要慌,说怎么回事。你在我家一辈子了,看着我长大,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李管家落泪道:“老爷要辞退我。”
沈青萝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老爷遇见我,二话不说,直接叫我结账走人。”李管家委屈万分。
沈青萝沉思片刻:“一定有什么误会。你先不要走,在我这里呆着。等老爷回来,我仔细问个缘由。”
“是。谢大小姐做主。”李管家收泪起身。
沈青萝皱着眉,苦思不得。
李管家忽然嗅了嗅鼻子,打了个喷嚏:“这是什么花,好香。”
沈青萝微微一怔。的确,屋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
难怪南云刚才的低语:“你屋里好香。”
莫非小吴最近送了什么奇花?
墙角,十几盆花草有序地摆放整齐,没有什么奇怪。
沈青萝顺着香味,在一大株铁线蕨后面,发现了一株花。紫色的花朵,淡淡的幽香。
这是什么花?
李管家看了看:“这是紫荆花。”
沈青萝近距离观看,由于凑得太近,被花粉呛了一下。
她心里一凛。
“这花,有什么奇怪吗?”她问。因为她看见李管家神色很怪异。
“回大小姐,这花虽然好看,但是却不该放在您屋里。老奴曾亲眼见到,一个伙计因为误将此花当做薰衣草加入了香料中,被沈老爷打了一顿板子,逐出了奉香坊。”李管家静静地道。
“莫非此花有毒?”她心里一沉。
李管家没有反对:“倒不是有毒,但送这盆花的人,若不是无心,就应该是别有用心。”
“小吴?”沈青萝喃喃自语。
她真的很愿意相信,这件事不是小吴做的。
她实在接受不了这个打击。
伤害她的人,可以是媛儿,可以是青鸾,却惟独不能是小吴,因为,他是小容的丈夫。可恰恰因为,他是小容的丈夫,所以才有这个可能。
十天前,沈青萝一碗毒鸡汤,断送了他孩儿的性命。
他有这个动机。
若是这样,她也无话可说。
“叫小吴来问个清楚,也许他是无意的,或许不懂的这花的品性,也未可知。”李管家道。
沈青萝摇摇头,一脸疲倦:“算了,把这花搬出去吧。”
“若不问清楚,那么,您心里就会永远存着这个阴影,那样,对小吴也不公平。大小姐,还是问个清楚吧。”李管家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在大是大非上却并不糊涂。
沈青萝以询问的眼神看过去,带着些许犹豫。
李管家点点头。
沈青萝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没有说话。
李管家知道,大小姐已经有了决定。
不一会儿,李管家带着小吴来到了面前。
小吴一脸狐疑,进了屋,给沈青萝见了个礼:“夫人,您找我?”
沈青萝微微一笑:“我听说,花房里的兰花开得很好,怎么不送几盆来给我瞧瞧?”
“回夫人,兰花虽然很好,可是却并不适合夫人。所以小人没有送来。”小吴恭谨地回答。
“哦,却是为何?”她的手指看似悠闲地轻轻敲打桌面。
“花朵大都散发香味,比如兰花与百合之类的花朵,它的香味令人过于兴奋而容易失眠,影响休息。”小吴道。
“看起来,你很懂得花草。”沈青萝随意看了看墙角:“不知,那是什么花儿?我从来没有见过。”
小吴的眼光落在墙角,诧异地道:“奇怪,它怎么在这里?”
快步走过去,从花丛中拎出了两盆花。
“夫人,这两盆花并不是小人送来的。”小吴皱着眉头。
沈青萝不动声色:“有什么问题吗?”
小吴道:“这盆是紫荆花,虽然香气馥郁,它的花粉却可以诱发哮喘,令人咳嗽。”他停了一下:“您应该知道,孕妇咳嗽的后果是什么——流产。而这盆一品红就更加不妥了,它白色的汁液能刺激皮肤,令肌肤红肿过敏,若是不小心误食了茎叶,可以致人死地。”
沈青萝与李管家同时惊呼了一声。
“这些花草,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更加不能放在屋里。所幸发现及时,并没有酿成后果。只是,”小吴道:“小人不知它是如何跑到这里的。花房里恰好少了两盆。”
沈青萝仔细审视着小吴,小吴脸色镇定安然,并没有丝毫惊慌。
“我知道了,把这些花搬下去吧。以后要仔细些。”她微笑着,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终于还是下手了。
所幸,不是小吴。
她并没有失去小容。
若是连小容也背叛,她真的是四面楚歌了。
“李管家,”沈青萝脸上带着冷峻的意味:“你亲自去,把我身边这几个丫鬟的住处,搜查一遍,要仔细,不放过任何疑点。”她顿了一顿,“我会把她们都支出去。”
“是。”李管家回答得很干脆。
大小姐一向稳重,她能做出这个决定,绝不是草木皆兵,那一定是,到了不得已的地步。
二
沈青萝把玩着一枚红宝石戒指,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秋兰的房里找到的?”她甚至试着,在自己小指上戴了戴:“不错,很漂亮。”
“是在她褥子底下找到的。老奴觉得,这东西不像假的,她一个丫头,哪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李管家道。
沈青萝把戒指放在桌上,看着李管家:“李管家,我需要你的帮助。”
李管家身子一挺:“大小姐,您尽管吩咐。”
沈青萝站起来,目光落在远处:“我想了一下午,终于想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为什么要辞退你。”
“为什么?”李管家很想知道缘故。
“那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边,都是别人的亲信。例如你,例如阿三。”她微微叹息:“所以,接下来,他会慢慢地,培植自己的人。”
李管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沈青萝有些伤感:“没有人能随便相信别人,就如我。今天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除了你,我已经无人可信。所以,你要帮我,不能离开。”
李管家眼圈一红:“大小姐,老奴明白。只怕,老爷容不下我。”
“无妨,一切有我。毕竟,他还要顾及我的意思。明天,你回乡下一趟,帮我找两个可靠的丫头。”她看着李管家,言辞恳切:“我想平安生下孩子。”
李管家略一思索:“若是大小姐不嫌粗蠢,我有两个侄女,或许可以使唤一阵子,只是年纪小,怕不懂事。”
沈青萝脸上露出微笑:“如此甚好。那么,你去吧。”
三
三天后,李管家果然带了两个浓眉大眼的女孩子来给沈青萝请安。
两个女孩子,梳着一样的发髻,穿着一样的衣衫,就连长相也一模一样,原来是对孪生姐妹。
“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沈青萝微笑道。
女孩怯生生回答:“我叫金子。我妹妹叫银子。十四了。”
沈青萝扑哧一笑:“这名字真好。”
李管家笑道:“庄户人家,图个吉利。”
沈青萝笑道:“很好,我很喜欢。”
“夫人,二夫人来给您请安。”素月从外面进来禀报。
沈青萝唇边带着一丝讥讽,她果然来了。
一阵环佩声响,青鸾很快步入大厅。
“给姐姐请安。”她躬身施礼,低眉敛目,显得十分恭谨。
沈青萝微笑:“妹妹免礼。请坐。”
“听说姐姐近来身子不适,妹妹放心不下,正要探望。”青鸾落座。
沈青萝微笑:“自从那日喝了妹妹的酒,的确是不太舒服。”
青鸾环顾四周:“姐姐这里好热闹,哪像我那里,冷冷清清,整日里,只有小环作伴。”
“我这里,倒是有几个伶俐的丫头,你若是看得上,就送与你如何?”沈青萝道。
青鸾欠身:“妹妹不敢夺爱。”
沈青萝冷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着实可笑。”
青鸾脸上一红,一时有些尴尬。
“这一对双生姐妹,姐姐从哪里找来的?”她好奇地打量金子与银子。
沈青萝低头摆弄手上的戒指:“从乡下新来的丫头。”
青鸾笑道:“姐姐身为主母,难道还缺人手?”
沈青萝缓缓地道:“丫头虽多,却是不中用,常言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身边还是出了家贼。”
青鸾一眼看到沈青萝手上的戒指,心里一惊。
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送给秋兰的红宝石戒指。
怎么落到她手里?青鸾心里一慌。
环顾四周。秋兰不在。
“找秋兰吗?”沈青萝冷笑道。
“姐姐说笑了,我找她作甚?”青鸾讪笑道。
“你不是喜欢热闹吗?那么,就索性叫你看个热闹。”沈青萝厉声道:“叫秋兰上来。”
一个家丁从外面进来,象拎小鸡一般,把秋兰扔在厅里。
“秋兰,你可知罪么?”沈青萝冷冷地道。
秋兰明显是受了惊吓,伏在地上,簌簌发抖。
家丁恶狠狠捉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了头:“夫人问你话,还不回答!”
秋兰惊恐地看着高高在上的沈青萝,带着无辜的表情:“夫人,秋兰犯了何罪?”
沈青萝捏着那枚戒指,冷笑道:“你偷了我的戒指,还不承认?”
秋兰看到戒指,有些惊慌,她迅速看了一眼青鸾。后者脸上很平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枚戒指,我已经丢了好几天了,今天从你枕下翻出,你还有何话说!”沈青萝居高临下,态度凛然。
秋兰心知肚明,嘴硬道:“这是奴婢自小佩戴的戒指,夫人莫要错怪奴婢。您仔细瞧瞧,莫要认错了。”
“绝不会错,这是我的陪嫁之物,你瞧,”她翻转戒指,冷笑道:“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里面有个‘沈’字。”
沈青萝眼角余光,看见青鸾的手一颤。
“这枚戒指,虽说不上名贵,却也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拥有的,就凭你一个丫鬟,也敢痴心妄想!”沈青萝注视着簌簌发抖的秋兰:“你是打算到官府说呢,还是打算在这里说?”她侧脸向青鸾微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还真是不好张扬。”
青鸾嘴角一颤,没有说话。
沈青萝忽然说:“四妹,我仿佛记得,你好像有这样一枚戒指,怎么不见你戴着呢?”
青鸾忙道:“啊,姐姐记错了吧。这不是我的。”
沈青萝微微一笑:“我何曾说是你的了?”
转脸过来,不紧不慢地道:“虽说她是终身契,可闺女要另配高门,还是要跟她家里知会一声。李管家,派人去通知她家里。”
李管家点头道:“夫人,跟她家里怎么说?”
“偷盗原本不算什么大事,若是她肯改过,也不是不能转圜,可是最忌讳知错不改,一味逞强,她既是不肯招认,那么,这个家里,就再也不能容她。先打她二十板子,给她个教训,只是可千万别打了脸,免得卖不上好价钱。”沈青萝缓缓地道。
秋兰一脸惊恐:“夫人,您要卖我到哪里?”
沈青萝微笑:“你不仁,就莫怪我不义。听说,世间最不堪的地方,叫做青楼,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一旁的青鸾莫明的打了个寒战,迅速地抬起头,看了沈青萝一眼。
沈青萝冷若冰霜的脸上,没有一丝她熟悉的模样。
她眼前的,已经再也不是懦弱可欺的长姐。
秋兰大哭:“夫人,饶了奴婢,奴婢知错了,求求您不要卖我到青楼。”
沈青萝厉声喝道:“李管家,还不把她拖走!”
两个家丁如狼似虎,奔上前来,捉起秋兰的手。
秋兰再也顾不得,哭道:“夫人,饶命!那个戒指的确不是我偷的,是二夫人给我的!她要我帮她做事!奴婢冤枉!奴婢没有偷盗!”
沈青萝一挥手:“且慢!”
青鸾慌乱地站起身:“血口喷人!别听她胡言乱语!她疯了!还不把她拖出去!”
沈青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四妹,你急什么!”
青鸾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有些头疼,先回去了。”说着,转身要走。
沈青萝冷冷地道:“事情既然牵扯到四妹,就不能容你轻易离开!秋兰污蔑你,难道你不想辩个清白吗?莫非,她说得是真的?”
青鸾只好缓缓坐下,脸色灰白。
恰在此时,厅外一个家丁唱道:“老夫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