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云微笑道:“你想要知道什么?”
媛儿眼里突然涌出眼泪,声音有些嘶哑,掩面哭泣道:“你可知道,咱们的骨肉没了。”
南云沉默不语。
媛儿擦了擦眼泪,红红的眼睛里流露出愤怒的神情:“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南云苦笑道:“还不是你刚刚告诉我的?”
媛儿静静地审视着南云,缓缓道:“那么,你早上的话是什么意思?”
南云眼里闪过一丝狡狤:“哪句话呢?”
媛儿泪流满面道:“没了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养好身子,一切都会再有。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是你已经早就知道了?”
南云心下一软,伸手为她擦拭眼泪,柔声道:“傻丫头,我说得难道不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
媛儿伏在他怀里,哀哀地哭道:“是不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南云叹道:“虎毒不食子,我怎会害自己的骨肉?我心疼还来不及。别胡思乱想。许是你自己不小心,也未可知。”
媛儿哭道:“真的不是你?我喝了你送去的汤,孩子就没了。”
南云委屈地道:“我好心送汤给你,反倒落了个不是。真是枉做好人。”
媛儿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如梨花带雨般惹人怜爱。她有些歉意地道:“那么,是我错怪你了?”
南云在她腮上香了一口,作势道:“自然是错怪了。”
媛儿靠在他胸口,低低地道:“孩子没了,我好心痛。”
南云安慰道:“不要紧。养好身子,以后会再有。”
媛儿忽的盯着他道:“你打算怎么安排我?难道就这样偷偷摸摸下去?”
南云随口道:“你想如何?”
媛儿定定地道:“收我做妾!”
南云心里一惊,立即松开了她:“不行!”
媛儿眼里充满希望,反问道:“怎么不行?小姐不是也曾说过,准许你藏娇纳妾吗?”
南云摇摇头,不置可否。
媛儿失望道:“你待怎样?我虽是一个奴婢,可也是黄花闺女,你总得给我个名分。”
她环住他的腰,柔声道:“我想一辈子和你在一起,给你生儿育女,难道你不喜欢吗?”
南云抚着她滑顺的长发,低低地道:“给我时间。”
媛儿心下一喜,低语道:“不论多久,我都等着你。”
南云一下子有些心烦意乱,敷衍道:“好了,你回去歇着吧。别让人看出端倪。”
媛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
南云待她走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到底是小女子,三言两语,总算瞒了过去。
纳妾,很明显,还不是时候。
他怎会为了区区一棵树,放弃一片森林。
沈青萝,不仅仅是物产丰富的森林,还是无穷无尽的宝藏。
媛儿,不过一个丫头,略有几分姿色而已。
南云忽然心里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倘若是沈家四小姐,那么,会当如何?
世间,想必没有男人能够抵御她的美色。
南云手心里出了汗。
假若是四小姐,那么,他愿意放弃所有的一切,博红颜一笑吗?
这个想法,使他无端地害怕起来。
英雄难过美人关。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放弃了锦绣江山,不正是为了一个美人吗?
对于美人的渴望,没有哪个男人能例外。
南云蓦地发现,那个惊鸿一瞥的美人,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这种感觉,远远非媛儿可以相比。
遥忆美人湘江水。那是一种倾慕,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亵渎的倾慕。
第一次,南云体会到了一个崭新的名词:相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二
沈青萝踏进香烟缭绕的宝殿,最起初,只是怀着一个最诚挚的愿望:为夫君祈求一路平安。
可是,当她看着眼前紫气袅袅的香雾时,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她心里默默祝祷着:天君保佑,保佑我夫妻白头偕老,能让我沈青萝为夫君开枝散叶,生下一个孩儿,于愿已足。
老夫人满脸虔诚地跪在她身旁,嘴里默默地念叨着:“太上台星,保我家宅,佑我子孙。
沈青萝心里一热。
婆媳二人,大约是心意相同的吧。
老夫人上了香,一旁的道童礼貌地道:“请施主厢房奉茶。”
老夫人心下明白,这是请有钱的施主奉香火钱的一种体面的说辞。
老夫人微笑道:“媳妇,你先敬香。”
沈青萝点头。
小容搀着老夫人,由道童引着,进了隔壁厢房。
空荡荡的大殿内,只剩下沈青萝,以及神龛旁一个闭目养神的白发老道人。
那道人看上去有七十多岁了,却是鹤发童颜,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沈青萝看看四下无人,忽然心里一动,张口叫道:“道长。”
那道人仍旧闭着眼,嘴唇不动,却发出一个清凛的声音:“施主见教!”
沈青萝道:“不敢。信女有惑,想请教道长。”
道人脸上波平如镜:“解惑乃道家本分。”
沈青萝迟疑了片刻,终于觉得机不可失,鼓起勇气道:“信女自小,身有异疾,沾水即病,无药可医。”
道人朗声道:“施主可是问医?”
沈青萝摇头道:“非也。信女之疾,命之所定,信女无惑。”
道人微微额首,似有赞许之意:“那么,施主何惑?”
沈青萝踌躇道:“信女每夜有梦,情景或雷同,或延续,从信女记事之日起,从未间断。梦中情景,历历如新,时或江水滔滔,时或有一陌生男子,呼唤信女。而名字,又非信女闺名。周而复始,使信女不胜烦扰。信女自思,固守闺阁,从未有越轨之事,何以有此春梦?请道长解惑,指点迷津。”
道长扬了扬手里的拂尘,嘴里念念有词:“静之为性,心在其中。动之为心,性在其中。心生性灭,心灭性现。如空无象,湛然圆满。施主前生渊源未净,故有余孽相随。”
沈青萝不明所以,磕头道:“请道长明示。”
道长叹道:“贫道道学浅薄,恐不能为施主解惑。家师若在,或可解除迷津。”
沈青萝吃了一惊:“道长高龄,尊师还在?”
道长淡淡地道:“家师隐居终南山。有缘者或可一见。”
沈青萝虔诚地道:“敢问尊师仙号?”
道长仍旧眼也不睁,拖着长音道:“家师南安。”
沈青萝喃喃地道:“南安?”
老夫人唤道:“媳妇。”
沈青萝如梦初醒,缓缓起身。
道长长叹一声:“曲江池畔,冤孽前生。”
沈青萝蓦地一震:“道长您说什么?”
道长拖着长音:“施主切记,今生不要踏足曲江水。”
沈青萝如醉如痴,一知半解,那道长闭目养神,再不言语。
老夫人走近,喜道:“媳妇,我刚才为你求了一支签,上上签哦!”
沈青萝有些疲倦,懒懒地道:“何签?”
老夫人笑道:“子孙签。”
沈青萝脸上一红,低声道:“婆婆。道场圣地,不可亵渎。”
老夫人喜滋滋地笑道:“总是个好兆头。”
两个丫鬟上前,搀着老夫人,缓缓出殿。
出了殿,小容悄悄道:“小姐,你求了什么?”
沈青萝笑道:“我求神仙,给你找个如意郎君,早些把你嫁出去。”
小容啐道:“小姐戏弄人!”
沈青萝微笑着,抬头看见山石上,一棵歪歪的山楂树,稀稀落落的还挂着几颗果子,忽然之间起了一种强烈的欲望。
她指着山楂树道:“小容,摘几个果子来尝尝。”
小容奇怪地道:“那么干瘪的野果子,有什么好吃的!不吃也罢。”
沈青萝笑道:“这丫头,指使不动了。”
小容撅着嘴道:“好了,给你摘就是了。还得爬树。”
老夫人喜道:“媳妇,莫不是有了?”
沈青萝一怔:“有了?”
老夫人欢喜道:“仙君真是灵验。才刚求了签,就有了。一定是有了。”
沈青萝心下一阵恍惚。
有了身孕?
一种巨大的喜悦与期待立即席卷了她的身心。
若是这样,夫复何求?
老夫人急急唤道:“丫鬟,快,快扶着少夫人。赶紧回家找个大夫瞧瞧!”
小容摘了几个果子递给沈青萝,沈青萝捏了一个放进嘴里。
酸得好可爱。
才走几步,忽然,沈青萝一阵恶心,“哇”的一声,连同着刚刚才吃下肚的那枚山楂,一同吐了出来。
三
才刚一下轿子,老夫人就急急忙忙地吩咐家丁:“快去请大夫!”
沈青萝掀起轿帘,忙道:“且慢。婆婆,八字还没一撇,兴师动众的,万一不是,惹人笑话。”
老夫人笑道:“老身不会看错。十拿九稳。快去。”
家丁急急去了。
沈青萝被丫鬟搀扶着,小心地下了轿。
老夫人道:“仔细着脚下。”
小容笑道:“老夫人,您别一惊一乍的,吓得小姐连路都不会走了。”
老夫人笑道:“老身急着抱孙子,自然紧张。”
一行人说说笑笑,到了“百合园”。
才刚落座,就见南云急匆匆赶来。
南云一边进屋一边嚷道:“青萝,当真是有了身孕?”他的脸上,满是喜悦之情。
沈青萝羞道:“别这么声嚷嚷,让人听见,怪难为情的。”
南云笑道:“有什么难为情?我盼得心都荒了。”
家丁引着一个大夫上前:“老爷,许大夫来了。”
南云忙道:“有劳许大夫给瞧瞧。”
许大夫瞧了瞧周围,问道:“麻烦告诉一声,是哪位夫人?”
南云一指沈青萝:“就是拙荆。”
沈青萝腼腆地一笑:“许先生。”
许先生施了个礼:“夫人安好。”
许大夫在沈青萝旁边的座位上坐下来,怀里掏出一块白手绢,掩在沈青萝腕上,随后,搭上几根手指,闭了眼睛,细细感觉脉搏的跳动。
屋里一片寂静。
一个家丁不合时宜地放了个屁,清脆可闻。
小容白了他一眼。
那家丁登时满脸通红。
南云心里一阵砰砰跳。
他比谁都期待,这个喜讯的来临。
他想起岳父沈万金的话:“添个小外孙,就把生意交给你打理。”
一个有着沈家血脉的孩子,无疑是联系亲情的最好纽带。
他眼珠不错地盯着许大夫的脸。
良久,许大夫睁开眼,微笑着道:“恭喜夫人,恭喜老爷。”
南云急道:“怎样?”
许大夫道:“夫人有喜了。”
沈青萝惊喜道:“当真?会不会有误?”
许大夫笑道:“老夫行医几十年,不敢自夸,对于妇科各种疑难杂症,还算略有研究。夫人喜脉,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怎会弄错。明年秋收时节,等着添丁进口吧。”
南云喜道:“多谢许大夫。阿三,快奉诊金。”
阿三端上一个朱漆盘,上面明晃晃两个大银锭。
许大夫深深谢过。
南云客气地道:“许大夫,请留下吃顿便饭吧。以后还要多多仰仗先生。”
许大夫笑道:“不了。有什么事,随叫随到。老夫告辞。”
南云伸手相送:“先生慢走。”
许大夫刚走两步,就听得沈青萝道:“先生留步。”
许大夫停下脚步,缓缓回身:“夫人,还有何吩咐?”
沈青萝微笑道:“小婢身子有些不适,麻烦先生一并给瞧瞧。”转脸对小容道:“带许大夫给媛儿瞧瞧。”
南云心里一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