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到了,华北平原上的冬小麦抽出了饱满的麦穗,又被连续半个月的晴天大日头儿染上了重重的金黄色。
土地没有辜负庄稼汉们一年的辛劳,丰收就在眼前。
媳妇儿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笑模样儿,汉子们磨快了自家的镰刀,孩子们几乎已经可以闻到新麦子面条所散发的那种充满生机的香味。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万恶的鬼子们从炮楼里跑了出来,带着胖翻译官到村子里征粮来了……
“你说说,从大家嘴里夺食儿,咱老百姓能不恨鬼子么?”
一个佝偻着腰的白胡子老鬼义愤填膺的冲着半夏痛说抗战史,眼睛却盯着方弃。
方弃笑着摆摆手,表示自己的艺术素养还不够,演不了胖翻译这么有张力的角色。
半夏把双手插在兜里,脸上好似罩了一层寒霜,丝毫不为所动。
“该干嘛干嘛去,还华北平原的冬小麦呢,冬小麦是夏天成熟知道不?一看就没种过地!”
“你以为装上白胡子我就认不出你么?见天儿在地铁里装瘸子、在电影院门口装瞎子、在商场门口跟老太太搭帮儿装孝子,今天跑到本小姐面前装傻子来了对吧?”
“咱们区今年的强制轮回名额还差不少,既然你活的这么辛苦,要不你跟我走,我送你下一世的荣华富贵?”
那个鬼被吓的狼狈而逃,其他野鬼看到出头儿的跑了,也都唉声叹气的散去,一时间大街上就剩下方弃和半夏两个。
“这作好作歹、劳心费力的。”方弃叹道
“其实真心挣不了多少钱,按说你现在也不差这两个子儿,何必做这个恶人呢。”
“那怎么行?”半夏把棒球帽的帽檐往后一转,开始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这一条街上差不多有二百多个圈,每个圈十块钱那就是两千,一晚上挣两千为什么不干?我说方弃哎,你啥时候能一晚上挣两千呐?”
方弃心说要是再讨论一晚上挣两千的事儿,这章怕是又得挂。他冲半夏弯腰摆手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开始吧,亲爱的半夏小姐,今晚这里将会是你一个人的舞台。请允许我用我的沧桑和忧郁为您伴舞,让这长街见证您炽热的拉丁”
半夏抿嘴一笑,举步向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圆圈迈去。
刚到跟前,她胸前的工作证就泛起一阵淡淡的红光,半夏随即身形轻转,一闪便到了圈内。
她的身体带起了一阵气流,这气流又将圈子里的纸灰卷了起来。
翩翩飞舞的纸灰围绕着她的脚踝和小腿一路盘旋上升,就在堪堪飘过半夏头顶的时候,从圈里嗖的飞出一沓钱和一张写着受祭人信息的纸来来。
方弃刚把钱和纸捡起来,半夏已经闪进了下一个圈里。
半夏在一个又一个的圈中跳跃穿梭,那些个灰烬都随着她旋转起来,又被她带的向圈外飞去,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正在路祭的人们见了,还以为自家的亲人已经到来,面容愈发的悲戚。
半夏奔跑、跳跃、旋转、欢笑……,好像森林中自由的精灵。
方弃捡钱、捡钱、捡钱、捶腰……,仿佛来到了boss大爆后的副本。
远处还有一个圆圈,半夏估了估距离,随即便旋转着腾空而起,带着一道由纸屑和火星形成的尾流向那边飞去。然后重重的落在了圈中,将地上尚未烧尽的纸钱激的满天乱飞。
“你找死啊?”圈边杀气腾腾的站起一个人来。
这人全身上下都穿着黑衣,黑暗中看不清面目,只见一对眸子精光四射,听声音是个女子
看见那人瞪着自己,半夏这一下子被吓的不轻。
修道之士自然能够明见两界,可是他们都有渊源传承,基本不会到街上来路祭。
而普通人能够开阴阳眼的则是百万中无一,所以她真没有料到这街上竟然有人能看到她。
不过半夏争强好胜惯了,虽然是自己理亏,可此时哪肯弱了风头,叫板的话张口便来。
“我找死怎么啦?正愁找不着呢?”
“你想怎么死,爷这里各种死法都有。烈焰焚魂套餐你要不要?买就送五雷轰顶,包你死的舒坦”对面的女子竟也不是善茬儿。
半夏看了看对方的上半身,又挺了挺自己已经开始蓬勃发展的胸部,脸上露出鄙夷的笑容。
“我想趴着的时候被自己的肋骨硌死,姐姐你能满足我不?”
“这个好办。”
那女子大怒,双手往靴子边上一摸便拔出了两柄峨眉刺。
“你只管趴着,肋骨的事我来想办法,连里脊我都能帮你一并安排妥帖。”
看着对面那人兵刃锋芒上跳动着的火光,半夏心中就是一愁。
她自己的本事稀松平常,如何敢跟别人放对,可是要让她就此认输,她却又拉不下这个面子来。
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只听见背后传来方弃惊喜的喊声——“申小猎!”
“是她呀”半夏盯着对面的女子面孔仔细这么一端详,顿时便松了一口气。但一转念又想起了张浩留下的卦辞。
“原来遇故人说的是她么,说起来自从夜探武博之后,跟这位阵法高手倒是好久没见了呢!”
“申小猎,我是方弃啊,咱们曾经共历生死来着”
方弃拖着一个装钱的大包一边往这边跑一边招手。
方弃这一声喊可把半夏给恶心着了。
看着方弃那满脸的激动,半夏忍不住想起了第二道卦辞,那颗玲珑心就是一沉。
“我了个去啊,难不成这小娘们儿竟是来截胡的?
清明时节的京师夜晚,阵阵寒气虽然已经不像冬天或是初春那样难以抵御,但却是丝丝缕缕的无孔不入。
你稍微一个大意,它便能从三万六千个汗毛孔钻进你的身子骨儿里去,将你的鼻涕泡儿和喷嚏一股脑的挤出来。
刚才方弃和半夏一直动着,还不觉得有多冷。
可这一停下来,身上的热汗被风一逼,登时便是几个寒战,与那种街头巷寻常见、写作感冒念作烦的小恙竟是要不期而遇了。
还好旁边的绿化带上有园林部门新近修剪下来的树枝,放了这么几天早就已经干的透透的。
三个人使了一个障眼法,在路边就势点起一堆火来。翻出几张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围着火堆席地而坐。
树枝噼啪作响,火苗舔动着三个人的身影,场间的温度顿时高了起来,可气氛却一点点的冷了下去。
大家毕竟此前只见过一次,在说完了刚才的唐突并各自道歉之后,竟一时无话可说。
申小猎不动声色的擦去了自己脸上新干的泪痕,眼角处的红肿却仍未褪去。
她抱膝而坐,用手中那柄也不知是东周还是西周的青铜戈扒拉着柴火堆。
跃跃火光之中,清秀的脸庞被映成了绯红色,倒是平添了三分妩媚。
方弃看看坐在自己左手边的半夏,再看看坐在自己右手边的申小猎,觉得两个妹子都是那么养眼。
刹那间他心中浮现出了那位为无数后世男子树立了榜样的古代齐国公民。
他想起了张无忌、想起了楚留香、想起了阿拉伯国家婚姻体系的优越性、想起了许多的书中主人公……。
半夏坐在那里暗自咬牙,心想俗语有云——要想俏、一身皂,申小猎你穿成一身黑不就是为了显得自己肤白么?
还学人家小寡妇上坟哭哭啼啼的,方才要把我的排骨切下来的劲儿头哪去了?
最可恨方弃半点出息都没有,盯着人家的尖下巴不放,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难看。
偏生本小姐的天生丽质你却视而不见,难不成是我的下巴不够尖么……。
眼见得柴火已经加了两三次,方弃干咳一声挑起了话头。
“小猎你在此处路祭,是家中有人去世了么?”
申小猎和半夏闻言,齐齐愕然。
申小猎心说半天不开口,一开口说的就是废话,这个人果然有点傻?
半夏暗挑大拇哥,心想方弃你继续啊,把你在智商上的劣势尽情的表现出来,申小猎能看得上你才有鬼?转念一想,自己可不就是个鬼么,一下子又忧郁了。
“是家父”申小猎冷冷的答了一句,却是再不愿多说些什么。
“在武博的时候,我曾经见识过你的身手,进退间法度森严,不像是绿林中手段。”
“你想必也有师承门派,又或是出身世家,怎么会到这里来路祭呢?莫不是遇到什么难处?”
方弃顿了一顿,又接着问道
“大家一起打过架的,总算是有些交情,你要有难处的话?不妨说给我们听听,或许能帮你一些小忙也说不定。”
申小猎看了方弃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轻轻摇头不语。
事到如今,连方弃自己也觉得无趣了。女神再好,说话的机会都不给那也是白搭,他一拍地面便站了起来。
“既然如此,想必是我们太过多事了。上次的事情我们还欠你一份人情。”
“今日能再逢道左,足见有缘。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你尽可以到安内医院来找我们两个。”
那边半夏一下子就跳了起来,绷了半天的小脸喜笑颜开,拉着方弃的手便走。
还没等他们走出两步,申小猎幽幽的叹息声又把他们拉了回来。
“其实刚才见到两位之后,我确实想到有件事需要请两位帮忙,不过……两位能帮我保守秘密么?”
“能的,能的”方弃一叠声的答应着,拉着气咻咻的半夏又坐了下来。
看见他们两个回来,申小猎又将火堆拨的旺些,就此娓娓道来。
“我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世家,但确实也是有根脚的。先祖世居京西,是当地望族,历代祖先大都亲近佛门。”
“元世祖时福裕大师(注1)驻锡京师,当时我的一位先祖随侍左右,曾被大师亲口赞誉为门外弟子悟性第一。”
“明万历年间我的另一位先祖还拜在潭柘寺临济宗达观真可(注2)大师门下,学的也是正宗的佛门一脉。”
“潭柘寺不是律宗的么?怎么跟临济宗又扯上了干系。”半夏对于京师地面很熟,潭柘寺也曾去过多次,一下子便听出了问题。
“潭柘寺的宗门变换过多次。”申小猎不以为仵,耐心解释道。
“唐初为华严宗、唐末时变为禅宗、后又主修临济宗,转为律宗那还是清乾隆年间的事情。”
看见半夏嘿然不语,申小猎又接着说道。
“后来我们一族因故迁离京师,在江湖上自立门墙,但与京西佛门之间的渊源一直未断。”
“前朝历次灭佛劫难之中,我们家为了三宝存续也是出过大力的。而我们家所创建的组织,最初也从佛门得了不少助力。”
“组织传到我父亲这里时已经是第十三代,虽然在江湖上声名不显,但暗中的势力却也颇为可观。”
“我父亲他虽然功力深厚,却不擅权术,待人御下方面又过于宽和了些,属下有错之时总是不忍责罚。”
“这就被一些奸贼觑到了空子,纠集一伙新人自成势力,渐渐的将他架空了起来。
也有一些老兄弟劝我父亲对组织早作清理,他却碍于情分下不去手,唉,最后局面终于糜烂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听到此处方弃也跟着叹气,这都是书里说烂的段子,用脚上的死皮儿都能想明白的事情。
自打宋江上了梁山,晁盖就再没没过上一天安心日子。待到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之后,梁山又多了一位宋天王。
话说那会子天王还是个高大上的头衔,还不像现在的天王,跟丸子似得,非要凑齐四个才敢端上来。
你说这小小一个水泊又怎能容得下两个天王,既然宋天王羽翼已成,那么晁天王便请去死吧。
果不其然,申小猎说到此处,眼中泪水再度涌出。
“那时我还年幼,那天晚上,父亲来到我的床前亲吻我的额头。”
“我问他要去那里,他跟我说要跟叔叔伯伯们出去做一趟活,让我安心在家等他一段日子。我问他一段日子会有多久,他说大概十来天左右。”
“可不料这一去便再无音讯。直到半年后,消息才传回来,说是我父亲失了手,他和他的那十余个心腹兄弟俱都丧命绝境。”
方弃和半夏心中一凛,各自暗道这厮好狠辣的手段。
别人家先上位后清洗,他倒是篡位加上清洗二合一,省却了多少手脚。只是这么一来,这个组织只怕也要元气大伤。
“后来组织里的老人死的死、走的走、不说话的不说话。我能见到的熟面孔越来越少,生人却越来越多。”
“不过好在那奸贼对我还算客气,不仅衣食供养无缺,还为我请了名师传授本领。”
说道此处,申小猎脸上泪水不断滚落,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
“那奸贼惯会做戏,他每日里见了我必定是闺女长闺女短的,比见了自家亲生女儿还亲。”
“一说起我父亲准是长吁短叹,口口声声我大哥如何如何。如果不是我心中早有定数,说不定就会被他骗过。”
注1:福裕,元代高僧,字好问,号雪庭,曹洞宗第十五代宗主,元世祖时受命“总领释教”,圆寂后被追封为“晋国公”,赠“大司空,开府仪同三司。
福裕大师曾奉命入主少林,睹其破败后发心重振,不过数年便门墙一新,对禅宗一脉贡献颇巨,被视为少林中兴之祖。
现在少林寺的弟子们,称其祖号时,还时常冠以“雪庭座下第几人传人”的说法。
注2:达观真可,明代四大高僧之一,晚号紫柏大师,曾为潭柘寺住持。平生戒律精严、不衲一物。
万历二十八年时因反对宦官借征税暴敛民间而被入狱,后又被诬告牵涉入“妖书大案”,最后圆寂于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