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片沉寂。
马长生呆立半晌,嘿了一声,把双手向前一伸道。
“既然是我看走了眼,那也无话可说,是抓还是打我都没有二话”
石敢当心中那个恼啊,心说别的区长个个政通人和、可老子偏偏百兴俱废。
自己身边不仅有猪一样的队友、还有野猪一样鲁莽的群众,一个小小的接待工作都能险些搞出命案。
他刚要说话,那边宫本宝藏已经站起身来,对着马长生说道。
“马桑的心情我能够理解,当年日本军人确实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的罪行。”
“虽然我不是上村喜獭,但是同为日本人,我依然原意替他向马桑你道歉。一愿马桑你早消怨恨、二愿两国世代友好”
宫本宝藏说罢,也不管地上菜汤淋漓,趴在那里就冲着马长生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宫本的三个随从面露不忿之色,宫本宝藏却是淡定自若,他起身后对石敢当说道:
“虽然马桑将我误认为当年的仇家。但一来我并未受伤,二来他当年境遇实在可怜,因此还想请石桑不要再追究他的过错。”
那餐厅经理是个积年的老乌龟成精,闻言喜出望外,口中连声称谢。心想如果这位日本贵客连老马都不追究,想必更不会追究自己这家酒楼的责任。
他看见老马还呆站在那里,赶紧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马长生叹了口气,他有心想要致谢。只是看着宫本宝藏那双与上村喜獭一般无二的眼睛,这个“谢”字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经理看他欲言又止,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坏菜的话来,连忙示意两个保安把老马连拉带扯的拽出了包厢。
再转过身来,乌龟经理已经是满面堆笑。
“让诸位贵客受了惊吓,在下真是万分抱歉。万望诸位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小店一个弥补过失的机会”
石敢当哼了一声道“别人来你家店,据说就有身材可人的狐女上桌表演热舞。怎么到了我石敢当请客,这跳上桌的就变成了持刀老汉,难不成是我平时对贵店关照不够么?”
“石大哥说的哪里话来,要是没有您平日的照应,又哪里有小店的今日。今天这事儿,它真的是个意外啊”老乌龟的一张脸苦瓜也似,叫起了撞天屈。
“少说废话,你惊扰了我请来的日本贵客,又打算如何补偿?”
老乌龟一拍胸脯“今天这单算我的,马上我就让后厨再细细的整治一席。”
“我屋里还有最后一坛开元八年的剑南之烧春,绝对是窖藏了一千三百年的好酒。跟当年太白诗仙解貂所换的那坛酒同出一锅,我这就拿来给诸位赔罪。”
石敢当心中暗笑。这老乌龟每到有难处时,便拿出一坛开元八年的的剑南春来送人,而且每次都号称与李太白那坛同出一锅。单是自己知道的,就已经不下七八次,也不知当年那锅一次出了多少酒?
他当下也不拆穿,含笑对宫本宝藏道
“宫本先生雅量,想必懒得跟他们这些市井之辈计较,不如暂且饶过他们这一遭如何?”
宫本宝藏大笑道“既然有藏了一千多年的剑南春,即便是刺王杀驾的罪过也饶过了,何况这小小的一场意外。”
众人大笑,包厢内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
老乌龟趁机将诸人让到了另外一间包厢,不过片刻,又摆上了一桌宴席,较之前更加丰盛。
宫本宝藏换了一身便装,重新入席。老乌龟拿来了他那取之不竭的绝版剑南春十斤装,也腆着脸坐在了下手。
石敢当立身久远,宫本宝藏见识广博,老乌龟八面玲珑。
三个人觥筹交错,不时说一些趣闻典故,场面顿时活泛了起来,这一坛酒不一会儿就下去了一大半。
宫本宝藏喝到面红耳酣,手持竹箸敲打酒杯而歌
“世上无聊事,如何反复思,一杯浊酒在,痛饮甘如饴。
酒名唤圣贤,圣贤颂酒好,古圣有前言,斯言真可宝。
古有七贤人,七贤为好友,七贤欲者何,所欲唯醇酒。
自作聪明状,高谈阔论多,不如饮美酒,醉哭在颜酡。
……
今生能享乐,来世岂相关,即使为虫鸟,吾将视等闲。
生者终将死,死来哪可知,今生在世上,不乐待何时。”(注1)
石敢当和老乌龟大声叫好,认为对此好歌需要连浮三白。
宫本宝藏也不推辞,一时间酒到杯空,一张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老乌龟开始借着酒劲儿装疯卖傻,号称今儿个就不过了,一定要量老龟之酒力、结太君之欢心。
口中只管一叠声的催酒,什么绝版三勒浆、上古梨花春、五千年的五粮液,一万年的二锅头全都一股脑的搬了上来。
宫本宝藏喝干了一杯所谓炎帝酿造的五加皮,又婉拒了一碗神农氏的葡萄酒,苦笑着对老乌龟说这碗山顶洞人的醪糟无论如何喝不下去了。随后表情一肃,对石敢当道。
“虽然非常的失礼,但是今日还有一件为难之事要请石桑相助”
“哎呀”老乌龟一拍大腿“后厨这帮人太不像话,那盆老参鸭汤到现在也没做好,我去催催看”说罢就告罪离开。
石敢当也已经喝的二麻二麻的,这会正大着舌头说道
“宫本先生说的哪里话,您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的事儿就是西府区百姓的事儿,西府区百姓要办点啥事儿,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
宫本宝藏拊掌而笑“石桑果然快人快语”,说罢就有随从递上了一个文件夹。
宫本将文件夹递给石敢当,石敢当伸手接过,打开后便是一愣,随后一边翻看一边皱眉。
文件夹中也就是二十页左右,石敢当很快就翻完了。他不动声色的看了方弃一眼,把文件夹递了过来。
“你也看看吧”石敢当面无表情的说。
方弃伸手接过,半夏也好奇的把小脑袋凑了过来。
翻开夹子,两个人也是一愣,第一页是一张图片,上面赫然是一个古色古香的木箱。
从木箱抽开的一层可以看到陶瓷质地的麻将,做工极其精细。
箱子侧面有一幅青瓷山水,右上角依稀可辨一行小字——袁世凯大总统珍玩民国十七年春月,落款是一个“吴”字,显然后世收藏者的标识。
方弃疑惑的看了宫本一眼,宫本微笑示意他继续往下看。
再翻开一页,依然是麻将的图片,却是一大一小两副。
这两副全部是象牙质地,每张牌背后都是手工雕刻的梅花图。两百多张牌肉眼看去一般无二,单只是这份雕工就让人叹为观止。图片下方也有一行小字,上写“溥仪在宫中所用五彩螺钿牌”。
再往后翻,依然是一副又一副的麻将,样样都不是凡品。
单以材质而论,就有翡翠、犀角、纯银等数种。再看这些麻将的渊源,原主人又都是上个世纪的风云人物。其中既有梅兰芳先生的游龙戏凤麻将,又有张大千先生的仕女麻将。
方弃暗暗心惊,这些麻将若都是真品,已经够撑起一个专项博物馆。如果说价值,也必然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方弃合上文件夹,笑嘻嘻的说道
“想不到宫本先生也是同道中人,看完您这些图我手都痒了。要不咱们这就支上一桌?您平时都爱玩个多大的?习惯打四川打法还是京师打法?胡的时候带不带混儿啊?”
宫本微微一笑“恐怕要让方桑失望了,鄙人并不精于此道。”
方弃一拍大腿,冲宫本挑起了大拇哥
“我明白了,宫本先生你真有眼光。您是想在京师开个棋牌室对吧?我跟你说啊,这玩意儿老挣钱了。”
“您要是有这个心,相应的手续我帮您跑下来。对外就说是老年妖怪活动中心,我再帮您找两个看场子的,绝对都是左青龙右白虎的猛男。”
宫本再笑“家族之中留有遗训,不得涉足泊采业,方桑见谅”
方弃做恍然大悟状“宫本先生你想要捣腾古玩么?我帮你把老乌龟叫回来。”
“他有几个海里的本家干这个买卖。只要你把想运走的货交给他们,过个十天半月一准儿在福冈沿海上岸交货。速度是慢了点,不过口碑没的说。”
“不像那帮子海鳐精,对外号称闪电速递,可却老是私吞货物。上次有人托他们送一批仙花玉露丸,结果买家收到打开一看却是两包维c银翘片,售后投诉俩月赔了两瓶六神花露水,还特么穷横穷横的,你跟他们就着不了这个急……”
宫本哈哈一笑“方桑你也莫要再试探我了,这些麻将并非是要运出贵国,而是要从敝国运进贵国。”
“哦”,方弃和半夏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浓浓的诧异。
“这些麻将乃是我的一位挚友穷一生之力收藏,我此次前来,临行前受他所托要将这批藏品赠还贵国”宫本将手中折扇一合正色道。
方弃心说日本人居然也会归还咱们文物,这已经不是猪要上树,而是树要上猪的节奏。脸上还要作出一副既震惊又感激的表情
“您的这位朋友的高风亮节真是令人赞叹,此举必然会大大增强两国友谊。”
宫本叹了口气道“我这位朋友为了收购这些藏品,可以说是倾家荡产,他对麻将的热爱,只怕天下再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
“当年曾有人愿意出资50亿日元整体收购这些藏品,也被他婉言谢绝。现在他将这些藏品送还贵国,一则当然是为了两国之间的友谊,二则也有一点小小的私人要求,还望诸位成全。”
方弃心想这戏肉果然来了,说道“愿闻其详”。
宫本拿出了另一个文件夹,双手递了过来。
方弃打开一看,依旧是一幅照片。上面是一把出鞘的日本军刀,看长短应当是一把太刀,刀鞘呈黑色,摆放在刀身下方。
“我这位朋友的父亲名叫伍贺启次郎,当年在军中服役,曾担任日本海军海南警备府司令长官一职”
“这把刀乃是由东海道武藏系统着名刀工锻制的一把“新刀”(注2)。
名叫“长曾弥兴正”,这把刀曾被评为新刀上上作,人称“刃味最上大业物”(注3),是他们伍贺家族代代相传的一把宝刀。”
宫本指着图片说道“战争结束时,在下朋友的父亲向一位贵国将军交出了这把刀,随后便自杀身亡。”
“从此这把刀便流落在贵国,伍贺家族一直以来以此为憾。此次我这位朋友捐出全部藏品,便是想把这把祖传的宝刀赎回去。”
听到此处,方弃的眉毛一扬,便要说话。
宫本看他不悦,不待他开口,马上又接着说道
“在下自然知道贵国视这把刀为战利品,因此绝无半点欺瞒轻慢之意。”
“除了这些麻将藏品,我这位朋友还愿拿出一把久远和珍贵程度更在此刀之上的日本刀作为补偿,决不让贵国吃亏便是。”
话说到这个份上,方弃倒是不好断然拒绝了。他看了一眼石敢当,只见他早已经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心中暗骂这厮没担当,遇到屁大点事儿就装醉。
不过方弃心知今天这事儿只怕是要比一般的屁还大一点儿。自己有心也装醉,却早已经失去了先机,只好硬着头皮问下去。
“不知这把刀现在何处?若是已经散失民间,只怕是不好找啊”
“据我们目前所了解的信息,那位将军把这把刀捐赠给了贵国的兵器博物馆。目前正是该馆二楼的展品之一,编号为114\/41-2。”
看样子宫本之前早已经做足了功课,对这把刀的情况了如指掌。
“还望石桑和方桑能够促成此次捐赠与交换,在下先替伍贺家的那位朋友谢谢两位,拜托了”宫本用一种不容拒绝的热切眼神看着方弃,对着他又是深深一躬。
注1日本诗人大伴旅人的《赞酒歌十三首》
注2安土桃山时代的庆长期至江户时代末期,即约 240到 400年前制成的刀剑。
注3根据柘植平助方理于1797年所着成刀剑学《怀宝剑尺》一书所提出的刀剑切割力作评判标准,能够切透九成至整体的人体厚度的刀剑称为最上大业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