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头戴厨师帽,围着一个白布围裙,手中拿着一把片鸭刀,看样子是一名片烤鸭的刀工师傅。
他浑身剧抖、瞳仁赤红,一双老眼盯着客座上宫本宝藏不放,那一声大喊之后,腾的一声跳上餐桌,挥刀便向宫本宝藏冲了去。
石敢当大惊,起身拦去,还未等他碰到那个老人,只见一抹刀光闪过,“叮”的一声,老人手中的刀已经被随同宫本宝藏而来的大西千人用肋差一刀斩飞。
“好快的刀”方弃瞳孔一缩,心中暗暗惊惧。
虽然方大主任文不能上马草军书、武不能下马击狂胡。甚至平地儿骑马都能摔下来,但是眼光还是有的。
那个叫做大西千人的武士拔刀还在石敢当做出起身动作之后。
但是石敢当尚未挺直腰杆,他已经收刀还鞘。席间诸人只见一抹刀光,却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出手。
宫本宝藏的另外两个随从动作也不慢。不过呼吸之间就已经将老人放翻在餐桌上,紧紧摁住动弹不得。
那老人关节受制,痛的面色青白汗如雨下,口中犹自怒骂不止。
不是“上村喜獭你不得好死”,就是“我艹你上村喜獭的八辈祖宗”,显然是对这个名叫上村喜獭的恨之入骨。
石敢当的脸色那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心想这家烤鸭店宰客的方法真是直接。
他沉声问道“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这里并没有什么上村喜獭。”
老人嘶声喊道“我虽然老,可眼睛却没有瞎。那上面高坐的不就是上村喜獭这个禽兽么。”
说话间,餐厅经理已经接到消息,带着七八个保安匆忙赶来。看见餐桌上被摁住的老人,也是一个劲儿的叫苦。
半夏看见那个老人疼的冷汗直冒,心中不忍。
她起身向宫本宝藏说道“现在有这么多人在场,他一个老人能做出什么事儿来。宫本先生是不是先让您的随从把他放开。”
宫本宝藏尚未开口,那老人已经大喊出声。他疼痛难捱,说的断断续续,却是坚定无比。
“丫头你不要向鬼子求情,求情要是有用,当年我就不会死。大不了我马长生在咱们国家的土地上让日本人再杀一次!”
餐厅经理气的直跺脚“我说老马你犯得那门子浑。你这是想报仇想的神经了么?这位先生明明是日本友人宫本宝藏。”
“我呸”马长生一口唾沫冲着宫本吐了过去。
只是他脸朝一侧被压在桌子上,这一口唾沫非但没有吐到宫本,反而大部分糊在了自己脸上。一张老脸上又是菜汤鸭酱又是唾沫鼻涕,看上去狼狈不堪。
“鬼魂的容貌哪里做的了准儿?戴个面具不就能换张脸么。”
“可你那双眼睛化成灰我都认识。你居然还敢到中国来,你当现在还是1944年么?我说在座的老少爷们儿,你们就这么看着小日本欺负我?”
餐厅经理听得直叹气,只好转过身来跟大家解释马长生的来历。
马长生死于1944年,他生前乃是北平南郊马家堡火车站的一名扳道工。因为家境贫寒,年近六旬还在铁路上忙活,平日里谨小慎微,最是老实不过。
可这灾祸呀,不是你老实就能躲得过的。
1944年7月11日,从北平开往青岛的一次列车在马家堡附近脱轨,一节载客车厢拧成了麻花。
车上所载的日伪华北开发株式会社总裁(一个中将军衔的老鬼子),连同23名校、尉级军官以及80多名日伪北平政府及铁路方面的官员当场丧命。
有人说这事儿是北平地下党干的,也有人说这只是一起由于信号故障所导致的事故。
但无论是哪一种原因,死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鬼子,总得有人出面背这个黑锅。
于是上村喜獭为首的日本宪兵就气势汹汹的来到了马家堡车站。把马长生给五花大绑的押到了轨道边,逼问他受谁指使把火车扳错了道。
马长生老实惯了,那敢胡乱攀扯别人。只是一个劲儿的说自己冤枉,不停地求饶。
上村喜獭一看从马长生身上榨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来,当时就恼羞成怒。
他下令手下把老马扒光了衣服摁在轨道上,又让人拿着白灰在老马的手上、脚上、肩膀上和心窝上画上白圈。
“后来……”餐厅经理动了动嘴,面露不忍之色,却是无论如何说不下去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马长生嘶着嗓子喊。
“狗日的小日本儿,在老子身上钉了整整十根道钉。我死前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上村喜獭这狗贼的眼睛,那他妈就是一双豺狼的眼啊,我又怎么忘得了这双眼。我……”
“够了”方弃拍案而起,冲着铃江真登和平川宪治喊道“放开他”
两个日本人微微皱眉,眼睛瞟向宫本宝藏。看见宫本宝藏微微点头,两个人便手一松,从老马身边退了开去,站到了宫本宝藏的身侧。
半夏看着马长生,颤声问道“马大爷,你说的都是真的么?”
马长生挣扎着从桌子上坐了起来,凄然笑道“如何不真?”
“嗤拉”一声。马长生扯开了自己的上衣。
只见老人干瘪松弛的身体上,六个酒杯大小的透明窟窿赫然在目。创口处肌肉翻卷、血污犹存,特别是肚腹上的三个,还能从中能看见残破的的肝肠和断裂的脊柱。
半夏啊的一声惊叫,用手捂住了嘴,眼圈已经是红了。
方弃斜眼向宫本宝藏看去,却只见他依然是一副淡定自若的表情,丝毫不见半分异样。
“老子人死了,可这罪却远远没有受完”马长生咬牙切齿的说道:
“工友们把我的尸体抬了回去,可我的三魂七魄却被钉在了那段轨道上。”
“每当我魂魄稍微凝练一些,一趟火车开来,就又把我撞得粉碎。白天里还有太阳暴晒,那可真是如同油煎一样,这种罪我总共受了二十年。”
“好几回我都跟自己个儿说马长生你算了吧,魂飞魄散了罢,别再遭这份儿罪了。可我心里这一口怨气啊,它怎么也咽不下去啊。”
“我就这么一直撑着撑着,撑到了那条铁路荒废。这样我才一点点的修炼起来,直到十年前,我总算能够脱离那段铁路的束缚,来到了这京师城中。”
“我就是一个普通百姓、胆子小、怕事儿,当年打小日本儿的事儿我没敢掺和,一心一意的当良民,可就这,我也没能在乱世中挣出一条命来!”
马长生指着宫本宝藏,声音越来越大。
“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给我一枪我也是个死,可你不该用那么歹毒的办法杀我。这仇要是报不了,做鬼我都不安生。”
“我把身上的道钉拔了出来,找人打成了这把刀。每天用它片鸭子,心里却日日夜夜想着报仇。”
“我真后悔自己当年像头羊一样,乖乖的被你们一牵就走,我特么当时怎么就没抓起把刀来啊我,就算死我也应该从你身上割块肉下来。”
听到这里,宫本宝藏缓缓的站起身来,将椅子身后一推,对着马长生深深一躬。
“马桑,对于你的悲惨遭遇我深表同情,对于一些日本人在战争期间犯下的罪行我也深感愧疚”
“只是我的确不是你所说的那个什么上村喜獭。更何况中日之间早已停战,当年的战争责任也早已追究完毕。你今日还想报仇,恐怕已经晚了。”
马长生嘿然冷笑。伸手一招,钉在门上的那把刀晃了两晃,又飞回了他的手中。
宫本宝藏的随从长身欲起,却被宫本一伸手又压了下去。
“国家自有国家的打算,那是一盘大棋。”
“国家要和日本睦邻友好,就是有再大的委屈我也只能咽在肚里。往日里有日本游客前来用餐,这一只鸭子该片成一百零八片我绝不会少片一片。”
马长生慨然道“只是你我之间除了国仇,还有私怨。”
“咱们国家宽宏大量饶了你们,可我马长生没有那么大的胸怀。这七十多年来我受的苦历历难忘,我…决不饶你”
宫本宝藏微微皱眉“你要报仇我无话说,只是如何你才会相信我不是上村喜獭”
马长生冷笑道“让我摸摸你的脸,要是你没戴面具那可是真见鬼了。”
原本众人认为宫本宝藏会严词拒绝,谁料他竟然毫不犹豫的点头道“也罢,那你就来摸上一摸吧。”
马长生闻言也是一愣,他也没想到宫本宝藏能够如此痛快的答应。登时有些惊疑不定,略一踌躇之后,却还是持刀向宫本宝藏走去。
宫本宝藏的三个随从冷哼一声,拔刀横在了马长生面前。
石敢当看了半响,此时终于发话,他对着马长生一拱手道:
“马先生当年的遭遇确实悲惨,你想报仇也情有可原。只是你报仇心切,莫说是宫本先生的手下,就是我也不放心让你接近他。”
“可假如不让你检查,只怕你心中疑虑难消。今日之事终究要有个了结,我是西府区的区长石敢当,大小算个官儿,既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不知你是否信得过我,由我石某人代为查验如何?”
马长生闻言犹豫半响,终究是点头答应了。
石敢当又转向宫本宝藏“宫本先生高义,不知是否能让在下检查一番?”
宫本微笑道“有何不可”,说罢就示意手下散开。
石敢当口称失礼,站在了宫本身侧,开始仔细的检查宫本的面容。
他从耳后、鬓角、发际线再到下颌,一处一处检查的格外仔细和认真。为了不让马长生错过细节,他还时不时的停下来,以便让他看得更仔细。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石敢当放开揪着宫本脸颊的手,转身对马长生说道:
“你可看清了么,这位宫本先生确实不曾易容!”
“当啷”一声,马长生手中的刀掉在了桌子上,神情沮丧落寞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