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涂笑道——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当时知道的人就极少。
又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只当世人们都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你倒查的清楚?这些是谛听告诉你的?”
包大人叹了口气——
“谛听不愿意跟我在这座城中苦熬,托词说自己得了神经性耳鸣故意听错了好些个案子,早就被调回到泰山去了。
我申请在这里守城,每天的活计也就是做做饭。剩下大把的时间翻卷宗,翻来翻去的就翻出了很多秘闻。
这才发现在长江一脉,原来许多陈年糊涂案隐隐间都有联系。
再细细梳理了几遍之后,直到最近才算是理清了头绪,原来这些大事跟阁下都脱不了干系。
我越想越是心惊,这灭国之祸、倾族之灾、翻江之害,目下比比皆是。真不知道你造下这无边杀孽到底图谋个什么?”
巫涂傲然道——“我所图者…….极大!”
“我也是这般想的。”包大人释然点头——
“你做的不是五年十年的规划,你有一千年的打算。”
巫涂呵呵笑了起来,对包大人所说的话不置可否。心里却想你还是把我看的小了,我所图的是巴人万世太平,这等胸怀又何须说给你听。
包大人问道——
“这么说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是肯认的喽?”
巫涂把手一摊——
“也罢也罢,你是阎罗王,掌管世间死灵赏罚。
而我只是一介鬼修,你非要这么说,我也只好认下。所有这些,都是我一手筹划。”
包大人一脸欣然——
“你肯认就好,我老包办案,总得证据确凿口供齐全。
现在是人证物证俱在,你的口供也算有了,这就跟我归案吧。”
“你要拿我?”巫涂略带诧异的看着他,脸上颇有几分不屑。
“你敢小瞧我?”包大人微怒,大喝道——
“不过是欺负我是个文人罢了,若我张龙赵虎王朝马汉四护卫皆在,嘿嘿…….”
“皆在又怎样?”巫涂脸上的不屑更甚。
包大人一怔,想想自己在酆都城中独居数百年,几乎已经将这座城炼化成随心所欲的法宝,却依然困不住眼前这个人。
再想想张赵王马四大护卫以前对上一个歹徒四兄弟一起上、对上一群歹徒四兄弟一起挨刀的风范,不由得泄了气——
“只怕也打不过你。”
巫涂呵呵而笑——
“既然如此,大人还有什么指教?”
包大人眼珠一转,把身边的韭菜筐抄了起来——
“不如吃个包子!”
看着筐里除了碎韭菜并无他物,巫涂微愕,随即一下子明白过来,惊道——
“你这厮脸黑料理也黑,非但馅儿是纯韭菜,连包子皮儿竟然都是韭菜做的?”
“然也!”包大人颌首微笑,笑容层层漾开之际,双手猛地往上一掀,一筐韭菜叶子冲着巫涂扑面泼来。
巫涂的视线中绿意盎然,而且这绿意如同在春雨中抽条的杨柳,恣意的生长蔓延。
漫天飞舞的碎韭在空中膨胀着,扭动着,长出了四肢头颅,生出了五官面目,变成了一个个绿油油的小人儿
落地之前就已经如同三五岁的孩童,沾土便长高了两尺,见风又长高了两尺。等站在巫涂面前时,已经是一个个成年男女的模样。
他们木然而立,面容笼罩在一层绿雾之中,或高或矮的身躯把城中每一块空地全都占满。将巫涂团团围在中央,离他最近的一个,相距不过数尺。
巫涂哂笑——“撒豆成兵这种不入流的幻术,经你手使出来用在我身上,对咱俩来说可都够失身份的!”
包大人的那张黑脸渐渐隐没在越来越浓的绿色之中,只留下叶片缝隙间一道道游走的黑意,对他的嘲讽充耳不闻。
“包大人虽然查的细致,却也未必见得一切皆知。
元灭南宋之际,江南佛教总管杨琏真伽盗掘宋陵,将宋理宗尸体在树上倒挂了三天。后又将头颅拧下,剔去腐肉仅存颅骨以为饮器。
并将陵中皇族尸骨混以牛羊豚犬之骨,建塔镇压于临安城故宫之中。这些手段……是我给杨琏真伽出的主意。”
巫涂发现自己的目光竟然穿不透眼前这片绿,心中有焦躁慢慢滋生。口中细言慢语说起一桩公案,试图激怒对手。
然而绿色的人潮依旧不断涌来,层层挤挤挨挨靠靠,不曾因为巫涂的言语有半点停滞。
巫涂将神通贯注于双目,奋力向前方望去,试图找出包大人的所在。
然而那片绿却拥有着远超出他想象的厚实与广大,他的目光一投进去,就如同石子被丢入了大海,飞鸟钻进了密林,竟然看不通透。
反倒是那些个木然的男男女女缓缓的动了起来,一点点的逼近,险险要把鼻尖顶在他的脸上。
“滚开!”
巫涂不以为然的挥手一掌,想要将眼前这人赶走。
那人踉踉跄跄的向后退去,似乎身体颇有些不灵便。
他勉强躲开了巫涂的一掌,脸上绿色的雾气却尽数被挥散,露出一张带着古巴人头饰的脸来。
那是一张衰老不堪的脸,成堆的皱纹把他的五官挤到了脸的角落中,局促而苟且。
他张开嘴笑起来的时候,嘴唇无力的抖动着,牙床上残存的几颗牙齿裸露着好长的牙根。
一切都昭示着这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生命之神的眷顾正在缓慢而坚定的离开这具躯体。
然而他的双眼,却像是那一丝残存活力最后的堡垒。满满的欣喜,像是刻在他的眼睛上,让他的眼神变得越来越亮。
“阿涂,我早就说过,你会超越我,超越我很多很多,你将成为一个伟大的祭祀。
你不需要站在任何人的肩膀上,因为你会是世界上最高的那座山峰,巴人必将在你的带领下走向辉煌”
老人自顾自的说着,像是对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似乎完全看不到对面的巫涂也已经是一个老者。
巫涂先是错愕、而后震惊,最后愤怒,他缓缓的抬起手来,语气前所未有的冷冽。
“包炭头,你们也讲究个天地君亲师,无论如何,你不该幻化出我恩师的模样来对付我。”
掌起,掌落,对面的老者灰飞烟灭,看似凌厉无比。
但是巫涂却知道,自己这一掌在落下去的时候,终究还是顿了一下。
因为,老师眼睛里的那种发自肺腑的欣赏,早已经刻在了少年时自己的心上。
后来的日子里,他还风光过许久,也曾在数百年的时间里站在世间的最高处,但却从未再有过像那一刻的满足。
这是对当年的他,一个幼年失父的巴人孤儿,最早也最大的人生激赏。
哪怕只是幻象,哪怕只是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我的小祭司,你又杀人了!”
有一双戴着串串银手环的皎白手臂从身后伸了过来,双手缓缓的抚在了他的胸前,似乎想平息他胸中的怒火。
看着那手环上独一无二的金花茶纹饰,虽然明知道是假的,巫涂的心却依然跳快了几分,就像是那年那夜那篝火旁的那场久别重逢。
一个女子的名字在巫涂的嘴边打了几转,却终于又咽了回去,在愁肠中千回百转,再吐出来时已经是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