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不好!”
那个柔柔糯糯的声音这般说,声音点点滴滴的往人心眼儿里钻,把整个心田都染成了淡淡的绯红色。
胸中的狠戾如汤沃雪般的化开,于是巫涂便觉得杀人确实很不好,把沾了血的手慌乱的往袖筒里藏了藏。
淡淡的金茶花香气从身后飘来,令少年巫涂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回头还是该逃走。
就在片刻前,他把靡莫族的一位年轻祭司约到了将熄的篝火旁。
彼时寨子中的歌会刚刚结束,男男女女们早已经用歌声结成了组合,跑到小树林中演奏人类最原始的乐章去了。
篝火照耀的广场四下无人,火光入眼之际还有刀光入腹。
巫涂用一把沾了箭毒木汁液的短匕捅在了他这位同门师兄的小腹上,又狠狠的搅了两搅。
直到对面的那个人带着惊愕的眼神缓缓软倒,他才松开了手中的刀柄。
巫涂没有用法术,因为他担心法术的痕迹会让人顺着祭祀这条线追到自己身上来。巴人的祭祀已经不多,法术太容易暴露。
他知道自己的这位师兄好男色,便幻化成美少年的模样,设法把他约到此处下手。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一切都落到了她的眼里。
他咬了咬牙,压低了嗓音厉声道——
“你要是一直躲着,我还不能把你怎么样,你跑出来做什么?是想让我灭口么?”
身后的女子身子颤了一下,巫涂以为是她怕了,谁料接下来听到一串清泉流淌般欢快的笑声。
身后的女子索性把身体趴在了他的背上,笑的直不起腰来。原来,刚才那一颤,只是她在竭力忍着笑而已。
“你心跳的好快!这是什么厉害的巫术么?还是你打算用心跳把我的手震开?”女子笑的更开心了,五指并拢抓住了他胸前的肉。
那时的巫涂还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巴人小伙子,肌肉结实的像石头一样,却被她一下子就捏的软了。
巫涂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调戏,于是怒而转身。
撞入他眼中的是一双笑眯了的眼睛,还有眼角刚笑出来的泪花。
一滴泪珠顺着她脸颊上创世神树的纹面图案,正从树冠一路滚落,在颌尖的树根处滴落尘埃。
淡青色的纹面,也似乎因为这一道泪痕活了过来。
一只湛蓝色的蝴蝶原本趴在树干的位置上,此时刚慌慌张张的躲过了那滴泪珠。扇动的翅膀仍未停下,看上去就像是她的脸上起了一道蓝色的风。
巫涂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因为三年前,只是目光轻轻的一触,他就稀里糊涂的跟她唱起了自己最不擅长的情歌,稀里糊涂的被她拉进了小树林,稀里糊涂的脱光了自己的衣服。
等到他想要把她也脱个精光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身上已经爬满了最致命的毒虫。
那时的他巫术尚未大成,却已经有了少许祭祀的自尊。
可这点自尊很快就在一条长了七八十条倒刺短腿的虫子爬进自己的鼻腔之后土崩瓦解,然后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下山要办的差使说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一次,由于自己泄密,师父整合北方三十七个寨子的计划受到了重挫。
虽然师父只是笑着跟他说世上又多了一个过不去美人关的英雄,但是他却为此自责了很久,对巫术的修炼更是抓紧到了疯狂的地步。
一年之中,他至少学会了十几种对付毒虫的手段,在巴人族群之中也声名鹊起。
就在他迫切的想要找到她,用一次痛快淋漓的胜利为自己洗刷耻辱的时候,两人又一次在山中相逢。
情歌声又响起来的时候,巫涂心中一直在冷笑,却又做出了神魂颠倒的模样。
然后又一次被她拉进了小树林,又一次故作慌乱的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就在他偷蕴真气暗藏神通,信心满满的准备迎接她的毒虫时,却赫然发现对面的女子……也脱光了。
当滚烫的躯体撞进他怀里的时候,真气散了、神通乱了,巫涂的自信又一次倒了下去,身体的某个地方却立了起来……。
……试探性的战斗总是短促的,当她拍着他的胸脯让他再动几下的时候,巫涂深悔自己的巫术练错了方向。
可是当他后来把固本强肾的法术练到极高深的时候,这个女人却闭关苦修虫术,等闲见不着了。
他和她之间的事情,一直笑眯眯的师父或许知道,除他之外,就只有他们两人和郁郁山林知道。
她是整个滇人部落中公认的大美女,是上一代滇王的幼妹,也是无数西南蛮勇士和年轻祭司梦中的情人。
她在蛮人心中的美,无可置疑不容辩驳。即便是对自己容貌最有自信的蛮族少女,听到她的名字也会心生嫉妒,
而这样一个女子,却自幼痴迷于西南蛮之中早已没落的虫蚁之术,最喜欢和许许多多的奇虫怪蛭打交道。而她脸上的纹面,也正是一位大祭司帮她刺的驱虫纹。
其他巴人贵族少女的闺房之中都是汉人的香粉胭脂,而她的闺房之中则遍布各种瓶瓶罐罐。
里面全都是正在不停地杂交、产卵、争斗和互相吞噬的虫子,入耳一片沙沙之声。其中最无害的一只,也可以让人生死两难。
即便是再勇武的战士,进到她的房中也会胆寒。
“杀人真的不好!”
这个令无数人畏惧的女子笑着说,眼睛清澈如水。
“你虽然不以虫杀人,但因为你的虫而死的人并不少!”巫涂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
对面的女子微现难过之色——
“为了帮我搜寻毒虫,部落里确实死伤了一些勇士。但是我用虫治病行医,救活的人更多!”
巫涂嘿嘿一笑——
“师父和我的计划若是成功,西南各族就能联成一体。从此不再受汉人欺凌,救活的人怕要以百万计!”
“靠杀人救不了我们!我们在和汉人的争斗中落在下风,不是因为我们的战士不勇武,也不是因为祭司不善战,而是因为西南各族的人数不足。
我们的孩子,能够健康长大的太少;我们的勇士,壮年便死于伤病的太多。”
女子缓缓摇头道——
“出发时的方向错了,走的越快,离终点越远!”
“难道靠你的那些虫子就救得了我们?”
巫涂愤而大笑起来,笑声裂空四散,把篝火的余烬震得飞扬而起。
女子眉头微皱,身旁有无数道青光激射而出,每一道光芒都是成百只的青灰小虫。
一片密集的嗡嗡声随之响起,在振翅声中,那些虫子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追上了声音的传播,在两人的身周形成一个半球形的虫网。
一伸一缩之间,已经把巫涂的笑声拢在了中央。
“好手段!”巫涂虽然一贯瞧不上她的虫术,但见她能把虫操纵到如此地步,也忍不住开口赞赏。
然而最后还要加上一句——
“可惜总归是无用!”
“好歹是条路,总要试着走走。汉人有草药,我们有虫子。
我的路,走错了也不过是殃及我一人;你和你师父的路,走错了恐怕会让整个巴族万劫不复。”
“我们已经走在了万劫不复的路上!”巫涂惨笑道——
“比起五百年前,西南蛮的领地已经缩减了一半。
巴人尚且还好,其他几个大族恐怕撑不了多久了。我们不去兼并靡莫族,他们也迟早会被被汉人灭掉。”
场中一时沉默,两个人都明白彼此是同一类人。是巴人中为数不多能够看清大势的菁英,也正在为着同一个目标努力。
但是两人分属不同的部族,又选了不一样的道路。纵然在在山林中一时相逢,却终究走不到一处。说不得,将来巴人要吞并滇人之际,双方还要死斗一场。
不约而同的,两人各自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心想今天的月亮怎么如此冷清,直让人浑身发冷。
山顶上的寨子里突然传来的喧哗之声,中间夹杂着尖利的悲鸣和纷乱的脚步声。
十几种不同颜色的遁光连续闪动,想来是有人发现了那位死去的祭祀供奉在祭坛中的魂火已经熄灭,知道他遭了不测,正在向山下赶来。
巫涂一指地上的尸首——“我得走了!如果你想给他出头的话,那咱们就现在动手分个高下。”
“我干嘛要替他出头?”女子歪着头反问道
“他难道不是你的表哥么?据说你们的长辈一直有想法让你们亲上加亲。”
女子耸耸肩道——“但这不是他隔三岔五来骚扰我的理由。而且这人比你还可恶,你瞧不上我的虫子,面子上却不说。
他却都挂在脸上,而且还故意踩死了我好不容易才培养出来的一只金线虫。所以你杀了他,我倒是不怎么难过。”
“真的?”巫涂有些不信。
“要不然你以为他那么好女色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变得喜欢男人了呢?”
她笑了起来,随之挥挥手,又有数百道虫影随风而起,在天空中凝聚成了几个人形。高冠配剑云履长袍,一看就是汉人修士的模样。
她口中轻颂咒语,那十几个人影身周立即便腾起了片片云朵,托着他们向着东方疾飞而去。
寨子的上空的靡莫族祭祀顿时发觉,高声喝骂无耻的汉狗哪里走,十几道遁光一齐向着东方追去。
见那些人追的远了,巫涂暗自松了口气,低声问道——“能拖住他们多久?”
女子咬着嘴唇道——“拖不了多久,也就两盏茶的功夫吧。”
巫涂笑了起来——“不太够呢!看样子我得把压箱底的遁术使出来,才能冲开一条路。”
他拔脚就想走,身子却是一滞,再回头时发现衣带上的金环被她用小指勾住。
“有两盏茶的功夫呢!”她脸上似笑非笑的问道——
“以我的经验……真的不够吗?”
巫涂一怔,随即一恼。
他刚想说不够,却觉得有那么点可惜,于是极快速的思索了一下,恶狠狠地说道——
“够!”
下一刻,她像头小母狼一样,一把扯碎了他的衣衫,合身扑了上来……..
巫涂张开双臂,想要迎接这具火热的躯体。
然而就在将要触碰到她的时候,却终于想起了些什么,心中像是被烙铁烫了一下般剧痛。
手臂蓦地改变了方向,指尖轻轻的点上了她脸上的蝴蝶。
山寨如雪堡般融化,夜空似水洗般漂白,女子身影渐渐的淡去,无边幻境一时尽散。
巫涂还在酆都城中,身边依旧是一层层紧紧围困着的人群,每个人的脸,时时刻刻都在变换着模样。
每一张脸都是巫涂所熟知而铭记,或对他有恩、或与他有仇、或曾深爱他、或曾被他深爱,或因他而死、或因他而生。
巫涂心有所悟,突然明白包大人用来围着他的不是普通的幻术,而是大千世界万千因果。
从他刚才拍向自己恩师那一掌起,他就已经落入了彀中。
“包炭头,你竟然敢套路我。”他放声大吼,怒不可遏。
远方的天空中,正在风驰电掣般赶来的余安沁等人猛地刹住了脚步。
他们愕然的看着前方天空中正在凝聚的劫云和劫云笼罩下的酆都城,心想近百年难得一见的渡劫,怎么这么快又撞上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