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爷子惊叫一声,黑着一张脸左躲右躲,却刚好躲了个正着。
只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半块砖牢牢的镶在了脸上,人直挺挺的往后便倒。
“哎呀,来鬼啊,打死鬼啦!”那老汉在地上哼哼唧唧的喊着,扶着脑门翻滚不已。
巫涂大步向前,一把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没好气的喝道——
“你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如此惫赖?”
黑脸老汉把砖头从脑袋上抠了下来,指着自己的脑门诉苦——
“不是我讹你,实在是你出手太重。你看,我额头上都被你砸出一个豁子。”
“蒙谁呢?谁不知道你脑门上一直就有个豁子?”巫涂一脸的鄙夷。
“哟,这么说你知道我喽?”
“我听过不少你和展护卫的段子……”
“嘲讽别人的肤色是不对的……”
“那你去做个美白啊!”
“做过……不过被炉灶灰和油烟子熏了这么多年,早就又黑了。”
巫涂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围裙和身边的韭菜,诧异道——
“生为龙图阁直学士,死为第五殿阎罗王。
若非总是私放善人还阳,你应该早坐到第一殿的位置上才是,眼下居然在城里当大厨,这也难怪啊……。”
“难怪什么?”
“难怪那帮守城门的家伙抱怨伙食不好!”
包拯面上一窘,随即笑道——
“毕竟半路出家,又没上过新东方,我的厨艺是略差些。不过我的道德文章都是极好的,奈何那些家伙全都不爱听……
呃,这位先生你从城门处过来的吧,看见我那二百个气派的大保安了吗?”
巫涂有点心虚的摸了摸怀中的卷轴,点点头道——
“看见了看见了,还让我帮着问中午吃什么呢?”
“吃包子,馅儿大皮薄的好包子,韭菜馅儿的,你要是再遇上就跟他们说一声。”
“韭菜馅儿好啊,韭菜和什么的?”
“纯韭菜馅,吃完了满嘴都是绿的,特别过瘾。”
巫涂哑然失笑——
“你们家请的门卫都是好脾气啊,换了是我,这种包子吃上一口就要杀人了!”
“不要总是杀啊杀的,杀来杀去都是罪孽,迟早得还回来。”
包大人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把筐里择好的韭菜在手心里墩了墩,又从身后拽出一口雪亮的铡刀来。
“好个黑厮,你这是要动手么!”巫涂见他拿出成名兵刃,顿时唬了一跳。
刚想要亮法宝,却见包大人不慌不忙的把手里的韭菜往铡刀底下一比,手起刀落便铡了一截儿下来。
一阵尖利的哭喊随之而起,他手中的韭菜似乎活了过来,乱蛇一般的在手中挣扎扭动。
再细看时这哪里还是韭菜,明明是一个个被拉成长条状的人。四肢躯干都被变的极细长,远看就像是一捆韭菜。
方才包拯那一刀,刚好把他们的双脚齐着脚面切掉,哀嚎声震天动地。
“切韭菜而已!”
包大人不紧不慢的把“韭菜”往前比了比,咔嚓又是一刀,哀嚎之声顿时更高了起来。
“凡妄动刀兵残忍嗜杀之徒,到了酆都城中之后会被种到地里。
因其狠辣凶残之意不散,长出来也会是辛辣之物。你看我早年间种了一帮子悍匪,每年春天都能吃到新鲜韭菜。”
巫涂的眼睛眯了眯,似笑不笑的问道——
“我杀人可也不少,要是落在你的手里,是不是也得种了韭菜?”
“韭菜可配不上阁下的狠辣!”包大人一边铡着韭菜,一边慢悠悠的说道。
“大宋庆历二年,你化身为江南隐士,致书于范文正公,极言圩田之利,书云——
“江南若设圩田,每一圩方数十里,如大城,中有河渠,外有门闸,旱则开闸,潦则闭闸,拒江水之害,旱涝不及,为农美利……”
此时西夏元昊兵势正盛,西北边陲危如累卵,正是用兵耗粮之际。
范大人是久牧江南各州之人,又熟知农事,见了你的书信,顿时深以为然。立时便请旨颁行天下,从此圩田之制一发不可收拾。”
巫涂笑嘻嘻的问道——
“这等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你应该谢我才是。为何反而说我狠辣?你们汉人好没道理。”
包拯叹息道——
“若是老先生真存了好心,那也就罢了。
可你久居江畔,怎么会不明白这长江两岸的沼泽湖泊都是天然的蓄洪池。
你把他们尽数围成农田,洪水从天上来时,又该往何处去?”
巫涂笑道——“厚堆坝、高筑墙如何?”
包拯摇摇头——
“不过悬江于天上、静待灭顶而已。宋之前,史书中无半字言及长江水患。
宋之后,圩田越来越多,水患也一代甚于一代。这里头,少不了先生的功劳!”
巫涂笑着打哈哈——
“岂敢岂敢,你们汉人繁衍不息,人口越来越多,江边的良田却是有数的。
即便是我不出这个主意,你们自己迟早也会想出这个办法。”
包大人瞥了他一眼,又道——
“元朝至正二年,长江水一夜枯竭,江底裸露朝天。
千百年来的沉船和船上的财宝,还有无数的鱼虾似乎都变得唾手可得。
两岸渔民哪里受得了这种诱惑,纷纷下到江心中摸宝。
就在一帮苦哈哈干的热火朝天之际,江水从上游一涌而下。
因此而死者三万三千五百零三人,因此流离者十七万九千八百二十五人。长江中下游的两岸几乎无村不戴孝,老先生造的好杀孽啊。”
巫涂又笑了——
“上游巫峡里有座山崩了嘛,一时把江道给堵了,这也能赖在我头上?”
包大人的黑脸抽了一抽,似乎想挤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而却只是徒劳的改变了黑色素的分布。
“山崩堵了江流,这倒也说得过去。然而江道既然被堵,江水应该漫过堰塞缓缓淌下而已,又怎么会突然溃决?
何况事后有人逆江而上一路查看,巫峡之中确实有一座山峰拦腰而断,但断下来的那半截却并不在江中。
与此同时,杭州城外却陡然飞来一座山峰。
若非几位佛门大德一起出手将这座山拦在了灵隐寺外,杭州城中少说也要砸死数万人。”
巫涂呵呵一笑——
“别说那么邪乎,我当时只想让飞来峰砸进西湖里,可没想往人烟稠密的地方丢。”
包大人脸上的笑意终于散去,腰背渐渐绷直,语气间也冷冽了起来——
“先生真真好歹毒的心肠,砸在城里也就罢了。若是落在湖水中,百丈巨浪四散,杭州城只怕就没活人了。”
“已死之人哪管得了洪水滔天啊!”巫涂负手而立,眼睛越眯越细。
他双手袖在一起,对包大人的怒意视而不见,冷笑道——
“我巴人一族也没剩多少活人了。”
包大人长叹——“冤冤相报何时了?”
巫涂点头微笑道——“把一方杀个精光便了!”
包大人再叹——
“真能杀得光么?当年你化身为大罗金仙的模样,托梦给大明国师姚广孝,让他在幽州苦海建造北京城。
籍此挑起两次人龙之战,想借龙族之力灭世。最终也只是害苦了赤眉老龙一家,天下依旧是这个天下。”
巫涂把手一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龙要治水、人要筑城,这几件事哪一桩是我能管得了的?
姚广孝要是自己心里没这个打算,我就算化成三清四御的模样也说不动他。
这些个烂账你要是非想算在我的头上,那也只好请便。”
“那正德皇帝那一桩呢?你总推不掉了吧?
正德虽然好嬉闹些,却还是个有作为的。原本当有六十三年寿算,却年纪轻轻就死于溺水。
他死后,太白湖涸,大明王朝也连遭厄运。
明武宗一脉断绝,大礼议之争骤起,嘉靖帝偏执、隆庆帝短命、万历帝高开低走,国事渐渐不可收拾。
接下来才有满洲入关中原陆沉,数十年兵戈,无数生灵糜烂。说到底,根子都在正德帝的早死上。
若非如此,以洪武开国之勇烈,以大明得国之正,又怎么会只有二百七十六年的国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