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帮满怀敌意的杜家垸老小抛在身后,胡老三背起双手,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来时心中有事,这条路也不怎么觉得远。回去时众念皆空,一步步走起来就觉得格外漫长。
稻田中陴草还在摇曳,叶尖上却已经带上了丝丝黄意。
三两只白鹭静静的落在河边枯死的小树上,随着胡老三的默然走过,小脑袋从右摆到了左边,自顾自的冷清着。
道道纵横的田垄把大片的原野划分成一块块田地,就像是小孩子学习写字的田格本。
而胡老三孤独的走在田格本外面的小路上,格格而不入。
偶尔他也会停下来看了一眼地刚浇了一水,却还没有浇透的地,冲着高低起伏的田垄叹气。
眼下种地不挣钱,随着上一辈伺弄庄稼的好手们纷纷老去,三四十岁的壮劳力们一没那个心气儿,二没那个本事,这村子周边的地是种的越来越不像个样子了。
虽然胡老三是个坚定工业富民主义者,可静下来的时候他也会发愁。
要是以后大家都不好好种地了,土地都变了厂房和高楼,那么多人每天嚼裹的口粮从哪里来?
听说国家在俄罗斯、非洲和南美洲圈了好大的地来种庄稼,可是那毕竟是在人家地面上,占得住一时占不住一世啊。
可转念又一想,过了今晚,这方圆百里之内,无论是百年的老宅还是膏腴的土地,只怕都要变成一片淤泥,自己瞎操这份心干嘛?
他摇头晃脑的继续向前走去,没有喝一滴酒,偏偏却像醉了一样,想要哼一段戏来听听,到了嘴边却又变成长叹一声。
渐渐行至了杜家垸的边界处,再往前走有几户稀稀拉拉的人家。
把房子盖在这里的,大多是由于种种原因在村子里站不住脚的,又或是跟族中其他人起了冲突的,基本上都不是日子红火的人家。
但是跟村中的喧闹拥挤相比,这里却多了一分宁静,更像是胡老三记忆中的田园。
砖墙不高,铁门半掩。石阶下正在晒太阳的看家土狗听到了不属于自己人的脚步声,耳朵一下子支棱了起来,想要展示一下自己看家护院的本领。
可等它晃着脑袋看见了胡老三,又恨不得把头和尾巴都夹到腿中间,身子平趴在地上跟个毯子似得,生怕胡老三看到自己。
门外,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和一个七八岁的女孩,正揪着草叶子拨弄地上的虫虫。
两瓣白白的屁股从男娃的开裆裤后门处露了出来,蹲着蹲着就来了个水淹七军,把虫虫全泡在了尿里,还弄脏了姐姐的新凉鞋。
姐姐懊恼的站起身来,想要呵斥一下弟弟,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连泡尿都管不住。
谁料一抬头就看见了胡老三,顿时非常警惕的喊了一声——“老流氓”。
男孩闻声也转过头来,一看见是胡老三大驾光临,顿时小脸抽成一团。伸手捂住裤裆,惊慌的躲到了姐姐身后,口中大喊——“我不要弹鸡鸡”
胡老三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心说小气样儿,老子不就是弹过你几回么?至于怕成这样么?
那玩意儿我也有,只不过长得大了就不萌了,毛扎扎的弹起来没你的手感好而已。
再看那个女孩,胡老三愈发的郁闷了,男孩捂着裤裆情有可原,你个女娃娃也捂着裤裆凑个什么热闹。
你那里有什么可弹的么?这要叫外人看见,还当我有多禽兽。
这要是依着胡老三以往的脾气,必定会笑眯眯的走到女孩跟前,捏捏她的小脸蛋,再揪揪她的小辫儿,然后色眯眯的跟她说——
赶快成长起来哦,爷爷等着你成为小寡妇的那一天。不把小姑娘逗哭了不算,可是眼下他可没了这份精神头儿。
从小姑娘身边走过,胡老三故意板着脸问她——
“记得你是在洪家垸小学借读的,怎么没去参加夏令营呢?无组织无纪律可是不好。”
女孩毫不示弱的白了他一眼,想起了班主任那副可恶的嘴脸,愤愤然的说道——
“我们可沾不上你们洪家垸这么大的光,班主任说这次夏令营只让洪家垸的孩子去……”
胡老三摇摇头,心想这个世界果然是打着格儿的,一条线就能划出生死两条路来。
但凡还有点良知的话,只怕这个班主任的后半生就要在悔恨中度过了
从一脸戒备的姐弟二人组身边走过,听着身后响起虚张声势的狗吠,胡老三心思越发的重了。
而此时天气也变得阴郁下来,风吹散了身上的暖意,乌云遮住了太阳。
天地间的光线变得暗淡,却不像是雷雨前锅底般的那样黑,而是黑的像一块钢板一样,把大地上的万千生灵都压在了下面。
再往前走有一处破败的院子,院墙倒了一大半,残余的墙根上蒲公英棵子长了老大一丛,一看是在这里已经扎根多年。
房顶塌了半边,从外面就能看到半面长满了霉斑的白灰墙。
窗户上残留的窗框已经看不出油漆的本色,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几根木条横横竖竖的钉在那里,坚守着屋内屋外的边界。
这屋子里原本该有一张床,这床上原本该有一个够劲儿的寡妇,这寡妇原本该在门口迎他的……
别人是年轻时荒唐,胡老三是一辈子荒唐,而这个寡妇就是他荒唐的开始。
胡老三曾在这里跟她缠绵过很多个夜晚,从那时起染上不勾搭寡妇就会死的病。
她像一团火一样,在慌乱而焦灼的第一个晚上,想把他这壶水用最快的速度烧开。
“你慢点!”
这是第一次跟寡妇上床的胡老三在床上跟她说的第一句话,当时他惶恐不已,心说这娘们儿的腰怎么动的比打稻子的机器还快?
然而这个寡妇八年前就已经死了,再够劲儿的女人在岁月面前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
是胡老三帮她操办的后事,他不怕别人笑话,事实上也没人敢笑话他。
倒是为了这个,在寡妇界里留下了他的一个好名声。
胡老三站在这处破败的院子门前,心想好久没在这里驻足过了。
再过几年,恐怕自己只记得住她的腰,连她的脸长什么模样都要忘了。
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她是他征服无数寡妇这一事业的教母,因此他想向她脱帽致敬,可是胡老三从来不戴帽子。
于是他选择了脱裤致敬,把自己那玩意儿拿在手里冲着卧室的方向晃了晃。
“看,还是那么好用!” 胡老三像个露阴癖一样,对着空气不无得意的炫耀着。
没有人骂他流氓,也没有人对他赞赏,于是他灰溜溜的提上裤子,像是个武功谋略盖世却未能封侯的名将,不遇汉武高皇。
再往前走个几百米有一家小卖部,正守在孩子们来去学校的路上。
平时卖点子零食文具小玩具啊什么的,生意一度还不错。可随着村子里连续开了两家占地超过两百平米的“大”超市,小店的生意就一落千丈。
不过胡老三还是喜欢到这里买烟买酒,因为这家店的老板,也是个寡妇。
店门在胡老三的手掌前面发出嘎吱吱的滑动声,里面的女人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从柜台后面站起来。
她正戴着耳机,坐在柜台的后面,用一个山寨平板看时下最流行的言情网剧。这会儿鼻子显然是塞住了,柜面上已经团着好几张纸巾。
店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玻璃板底下压着磨了边儿的价目表。
店角的火炉子上捂着一口大砂锅,火苗把砂锅舔出咕嘟咕嘟的声音,有肉香随着那声音而来,不饿的人闻了也会犯馋。
女人看的实在是太入神了,她甚至没有听到胡老三肚子咕咕的叫声,自顾自的在哪里抹着眼泪。
“这也是一个好女人呐!”胡老三仔细地端详着她的脸,仿佛是第一天认识她。
时间像是一条河,会把有些人冲刷成太湖石那样沟沟壑壑满是坑洞的模样,也会淘走砂石留下澄澄黄金。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时间在她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个作用,似乎都在让她变得更加从容和优雅,就像是一块在山溪间冲刷了许久的和田籽玉。
她身上所有的好都已经从皮囊的外面渗进了骨子里,让人怎么看怎么舒服。
她是个知青,落户在了洪家垸,男人却早早的就死了。
当年白露曦出走之后,胡老三的老娘曾经一度想撮合两个人来着,两个人也谈了很久。
可是胡老三那会儿还念着白露曦的好,对上别的女人时有些放不开,于是这事阴差阳错的就没有弄成。
等后来老胡开始在寡妇群众纵横捭阖之际,对上这个女人时反而却觉得太熟下不去手了。
他总到她这里来买酒,买完了酒就聊会儿她的儿女和村子里的趣闻,女人总是淡淡的笑着,眼角的鱼尾纹柔柔的。
她总会在炉子上帮他卤上几个几个猪蹄豆干什么的下酒,他也总会毫不客气的拎走,坐在棺材盖儿上吃个满嘴流油。
两人之间除了这点子事儿,再也没有别的什么,至于男欢女爱之类的东西,胡老三压根儿不愿意拿这个来恶心她。
“我自己捞了啊!”
胡老三冲着柜台后面喊了一句,伸手摘了一个塑料袋,又掀起了锅盖。只见赤油浓汤里面小火咕嘟着一整个肘子,正是到了皮黏肉烂的火候。
女人终于听见了这一句,摘下耳机带着眼泪笑了出来——“看戏看魔怔了呢,都没听见你进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皱纹把一张脸画成了饱历沧桑的模样。可是就因为那一双清亮的眼睛,这样的一张脸就绝不会让人觉得心酸。
看见这张脸,总会让人生起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念头,不由自主的开朗起来,这也是胡老三最喜欢她的地方。
“怎么没去旅游啊?撇子没来叫你?”
胡老三把肘子装进了袋子里,想了想又捞了一勺汤进去。想起黄一撇竟然敢把她拉下,心中恼怒万分,待回过身来对着她的时候却还是笑呵呵的。
“一撇来了三四趟,是我自己不想走!待会儿啊,我儿子和儿媳妇要来接我去武汉过节,我等着他们呢。”女人笑着摇头道——
“一撇也不知是怎么了,差点跟我翻脸,非让我保证今天一定会走才算完。”
胡老三放下了心,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你还不知道么?一贯就那样儿,拿着鸡毛当令箭,咋咋呼呼的没个准谱!”
女人看着正在柜台上摸酒瓶子的胡老三,不无忧心的说道——“你今天气色可是不怎么好!什么岁数干什么事儿,知道你身体好,不过酒这个东西还是少喝点好。”
“那就只拿三瓶啊!”胡老三笑呵呵的答应着,二两装的三游春,左手拿了三瓶,右手又拿了三瓶,摇头晃脑的说道——
“我怎么觉得这酒瓶越做越小了呢?”
女人无奈,也只是坐在那里笑着。等到胡老三出了店门,却又从后面追了上来,递给他一袋拌好的蒜汁。叮嘱他回去早点吃,肘子凉了就爱发硬。
再往前有一条岔路,左边通往洪家垸和胡老三大堤下面的家,右边通往旁边的一座小山坡。
胡老三犹豫了片刻,还是选了右边的那一条。
穿过一条偏僻的小径,又翻过了一处缓坡。眼前是一块相对较为开阔的台地,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竖着许多坟茔。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墓碑东一块西一块的,看上去有些杂乱。
墓地的东边上有两座相邻的坟,汉白玉的墓顶,花岗岩的墓圈,两旁还种着八棵松柏,看上去比其他坟头儿气派不少。
胡老三走到了这两座墓前,先是冲着左边的一个磕了个头。又一屁股坐在了右边的墓前。伸手拧开了一瓶酒,咕嘟嘟的倒在了地上。
“娘啊,三儿遇上为难的事儿了啊!”
胡老三仰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