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边的这几个村子里头,杜家垸算是唯一一个能跟洪家垸别别苗头的,而杜家垸的杜胜文,也是明里暗里最不服气胡老三的村长。
杜家在当地算是大族,而杜胜文又是当年恢复高考之后第一届的大学生,虽然当时只是读了一个师范,但却成为了十里八乡第一个端上公家饭碗的泥腿子子弟。
他本性活泼不爱受拘束,因此借着90年代的下海潮又跳出了体制之外,自己天南地北的踢打出一摊子事业来。
七八年前杜家垸直选村长的的时候,经商有成外加亲族众多的杜胜文主动参选。毫无意外的当选,成了这个村子几十年来最有魄力的一个带头人。
“生子当如杜胜文!”
这是胡老三某次喝醉之后亲口对身边人的赞叹,足可见在老流氓的心中,杜家小子算是个人物。
而这话传到杜胜文耳朵里,他也只是撇着嘴笑笑,并不觉得这对于自己是个多么大的夸赞。
“洪家垸就是占了个天时,他们起步比咱们早,眼下日子就比咱们好过。不过富贵荣华又不是石头狮子,在谁家门口一趴就是百十年。
只要咱们人心齐一点,胆子大点儿,手脚勤快点,以后哪个好哪个坏谁说又得准呢?咱们再往后看吧…….”
杜胜文跟自己的心腹如是说。
杜胜文确实干的不错,深得村中乡亲的民心,所以他才能一再连任直至今天,把杜家垸从一个中等偏下的村子变成了仅次于洪家垸的富庶之地。
但是随着杜家垸的崛起,洪杜两垸之间的原本就算不上融洽的气氛就变得更加紧张。
最先是洪家垸向杜家垸中学捐助的一批桌椅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不仅如此还多送来十套学生电脑。
送货过来的杜家垸村会计满脸的谦和,客客气气的跟负责接收的人说以往沾了洪家垸太多的光。眼下杜家垸的光景也起来啦,以后咱们两个村子有来有往,这才是长久之计。
胡老三闻言暴怒,极其少见的给了接货人一记耳光,破口大骂道——
“没用的废物,谁让你接的?他们也配跟咱们有来有往?你脸中间是鼻子还是梯子,咋叫人蹬着就爬到脸上去了呢?”
不过胡老三再怎么不情愿,杜家垸都已经起来了。从一个点头哈腰的小跟班变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对手,紧紧的跟在洪家垸身后,分走了它作为夷陵周边第一垸的不少风光。
事到如今,两个垸子的角力与攀比体现在方方面面。
杜胜文把心气拔的高高的,几乎洪家垸这边刚有一个计划,杜家垸那边就会爆出一个规模更大的同类方案。
例如洪家垸要上一个八十万吨的硅晶粉项目,那么杜家垸就上个一百万吨的。
洪家垸打算在村子里推行八十岁以上完全免费医疗,杜家垸就会说光是尊老还体现不出社会主义优越性,八岁以下的孩子也应该免费医疗。
洪家垸这边庆祝建垸三百周年请了市剧团来唱了三天大戏,杜家垸就敢庆祝建垸五百周年把省剧团请来唱上五天。
为这个胡老三把嘴撇到了天上,逢人便说杜家垸牛逼大发了。五百年前这一带还是太白湖的水面,杜家垸的先人们怕不都是属老鳖的。
眼下的局面,虽然洪家垸仗着财雄势大依旧稳稳的压住邻居一头,但是杜家垸越来越不甘于雌伏也是尽人皆知的事情。
就拿村口这个牌楼子来说吧,去年三四月份的时候,洪家垸为了庆祝胡老三整寿,起了五丈高的牌楼子。胡老三虽然嘴上说不要不要的,心里却美开了花。
不过转过年来就是杜胜文就借着村里一户人家被评为省级道德模范的由头,要在杜家垸的村口修一座五丈一尺高的牌楼,消息传到胡老三耳朵里的时候当时他就拍了桌子。
这叫什么?这叫欺人太甚,有能耐你就修十丈高嘛,你修五丈一尺算几个意思?
于是当天晚上担架队队长就把话儿传给了杜胜文,说杜村长您经营企业也好,管理村务也好,那都是顶顶出色的。
不过盖房子上梁什么的您可就有那么点小小的外行了,咱们这一带水多土软,撑不住五丈一尺高的牌楼。您要是真的盖起来了,我敢拍着胸脯说它一个月之内准得倒。
我们这可是为了杜家垸的乡亲们好,大家出来进去的都得从牌楼底下走,这要是砸着谁该有多不合适。怎么着您不信?不信您就盖起来试试。
杜胜文是真想试试,可第二天下午工地上就发生了食物中毒事件。烧菜的大锅里头被人扔进了一把羊角扭的叶子,直接放翻了七八条壮汉。
好在羊角扭这种毒草田头地角的常见,村子里的老人们也都知道解毒之法。几大碗甘草绿豆汤灌下去中毒者性命都算无碍,可是一番呕吐抽搐脸色发青是免不了的。
杜胜文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铁青着一张脸站在村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后来杜家垸的牌楼子主体工程真的只修了四丈九。
然而杜胜文怕归怕,心里却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又让人偷偷的在牌楼的歇山顶儿上安了三个金光闪闪的尖儿。每个大约两尺高,这么算下来依旧要比洪家垸的牌楼高一尺。
看见胡老三不请自来,板着一张脸就站在将要完工的牌楼底下,杜胜文只当是老流氓又来生事。有些犯怵,又有些羞恼。
“三叔,我们村这牌楼修的……还合您的意吧?”
杜胜文强作笑颜道,心里也是憋屈的不行。
“三根儿避雷针不错!”胡老三眼下哪有心思管这个,随口敷衍两句就把杜胜文拉到了僻静处。
“三叔您要干嘛?”
杜胜文被老头儿生拉硬拽的扯到了旁边的小林子里,一时间也忐忑的很。
虽然他论年纪比胡老三小了二十多岁,可真要是动起手来,他就是再年轻上二十岁也不是个儿。
胡老三环顾一下四周,看看没有那些看不见的朋友跟在身边,心中稍微安定了些。口中急急的说道——
“胜文,我知道你瞅我不顺眼。但是我今天所说的话,句句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杜家垸的乡亲们好,你一定要听到心里去。”
“三叔,牌楼不能再矮啦,这主体都已经完工了……”
杜胜文心想你有完没完?立时就有些急了。
胡老三也急了——“跟这狗日的牌楼没关系!牌楼修的再高,洪水来了你还能住到牌楼顶儿上去?”
“胜文啊,要发大水了呀!”
见杜胜文依旧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胡老三横下一条心、颤着嗓子跟杜胜文说道。
这句话从他口中刚一说出,胡老三就觉得心中有一根无形的弦被轻轻拨动。
紧接着心口一松,有一个音调从他灵魂深处发出,像是绷紧的丝线猛的断裂开来,又像是白露曦不满的冷哼。
这声音似缓实疾的向四周扩散开去,不多时就已经传到了江上。
前所未有的慌乱在胡老三心中泛滥,刚才他所说的那句话,已经打破了他与白露曦之间的约定。
他能够感觉到,眼下那条江,已经开始变得与以往不同。
有一种力量开始在江中蜿蜒伸展,向上直入三峡,向下远达荆襄,所到之处像是给江水安上了一条脊梁骨,让原本温和的江水变得刚硬凶暴起来。
“完蛋!”
胡老三没想到妖族的法术竟然能监控自己的一言一行,心想难怪这两天老觉得心头闷闷的,感情婆娘她早在自己的身上动了手脚。
“胜文啊!”胡老三一把抓住站在自己面前的汉子,老脸挣的血红,语速快的像倒豆子一样。
“赶紧通知所有的乡亲,还有堤后面的所有村子,就说大坝就要垮啦,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就在眼前。
让大家赶紧往山上跑,别顾及家里的瓶瓶罐罐,能跑出一个算一个啊,可千万不敢耽搁啊!”
“啊!”
杜胜文闻言愣了足有五秒钟,然后身体也抖了起来,不过却是憋笑憋的。
杜胜文笑道——“这么说,所有人都得疏散?”
胡老三点点头——“不想死就赶紧跑,哪儿地势高去哪。”
“然后村子里可就没人啦,这房产家业……”
胡老三眼珠子都快驽出来了,冲着杜胜文大吼——“钱要紧还是命要紧啊?我就是看你还像个明白事儿的,别的村我都没敢说……”
“承蒙三叔看得起!”杜村长忍到了极限,终于放声大笑——
“可真有你的啊三叔。我知道你们的厂子最近要扩大产能,可是垸子里的地却已经占得差不多了。
前一阵子你们那个厂长还跑来商量说要买我们的宅基地,然后扒掉房子盖厂房,被我们几个劈头盖脸的骂了回去。
感情这一次是您亲自出马了呀?是不是我们前脚一疏散,后脚你们那边百十条汉子开着挖掘机就进场了啊?到时候你们上房揭瓦,我们只能在山顶上看着,啧啧……”
“我说你这伢子咋这么糊涂!人命关天的事情我敢开玩笑吗?”胡老三暴吼起来,薅住杜胜文的衣服领子一通乱晃,恨不能把他的脑袋掐下来。
“三叔您冷静点。”
杜胜文也被他吓的够呛,他冲着在林子外头探头探脑的跟班远远的使了一个眼色,对胡老三的姿态马上低了下来。
“关键是您说的这个太让人难以置信了不是?您自己想想看,一来防洪办没有半点公告通知。
二来乡亲们守着一条江,水大水小大家都有一双眼睛自己会看。
三来这段大坝可是九六年之后修的,当时算得上夷陵的样板儿工程,这么多年来连个针尖儿大的水眼都没有……怎么会说垮就垮?”
“就凭您一句话,我就传讯四方,让周边十几二十个村子全部疏散?”杜胜文苦笑道——
“三叔,回头大水还没来,我就得让公家请去喝茶,还得治我一个散布谣言扰乱社会秩序的罪过。
“我有内幕消息!”胡老三咬了咬牙,心说睡过妖精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索性今儿个我就都说了吧。
“哪个股要大涨?是要定向增发还是要题材并购?眼下什么价位?庄家实力怎么样?”
一听有内幕杜胜文眼睛都绿了,赶紧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来,眼巴巴的看着胡老三,一想不太对又掏出盒烟来,要给胡老三毕恭毕敬的点上。
“滚你妈的!”胡老三一巴掌把烟扇飞,黑着一张脸指了指身后的江水——
“老子当年在江上救了一个女人,后来她成了我媳妇,再后来我发现她是个江中的水妖。
大堤要垮这事儿是她亲口跟我说的,这事儿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老子没工夫跟你在这里耽误时间。
赶紧去通知大家伙,有多快跑多快,无论身后发生什么事儿,千万别回头……”
“一回头就会变成一个石像?然后咱们这一带会变成一个湖?”杜胜文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三叔您这是民间传说看多了吧?”
胡老三气急,猛地掐住了杜胜文的脖子,眼睛里快要滴出血来,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像是人声——
“我弄死你个混蛋!嗬…..嗬……你知道你耽搁一秒会死多少人吗?”
就在胡老三愤声怒吼之际,他的心头又有一根弦轻轻崩断,断裂的声音仿佛一支令箭,让大江瞬间躁动起来。
长江,有那么极微小的一刹那,波澜顿止,随即动静两分。
从三峡之中奔腾而出的江水,刹那间流速增快了一倍不止,乍一挣脱下峡谷的束缚,就迫不及待的冲向此处。
而与此同时,向下游流淌的江水,却如同走马章台的贵公子。说不尽的闲逸悠然,慢慢吞吞的在河道中徘徊,不愿意离开此间。
一上一下,水势骤然汇集。
这一处的江流,像是一根被人从两端挤压的纸条一样,中段向上弓起。
江畔的水文检测仪器,几乎是在半分钟之内便相继亮起了红灯。而水势,还在以惊人的速度不断提升。
这一切,胡老三感受的真真切切。
他知道这是白露曦对他泄露两人之间私密的惩罚,如果自己再继续说下去,江中水族或者会等不及将大坝摧垮,而直接让江水漫坝而过,将此处变成一片汪洋。
算了算水面上涨的速度,又算了算大坝与此处的距离,胡老三心如死灰,嘴巴闭得紧紧的,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杜胜文却只当他发现了自己的手下已经从村子里叫来了援兵,心中得意起来。他整了整自己被揪乱了的衣服,随意的笑了笑道——
“三叔,玩笑归玩笑,咱们爷们儿又不是开不起,动手就没意思了哈!”
“是啊,我跟你开玩笑呢!”
胡老三木然的看了看围在林子外头的几十个壮小伙子,看着他们鼻子下头的绒毛和红通通的脸膛,难过的如同万箭穿心。
随着他这一句,正在疯狂上涨的江水如同得了撤兵的号令,又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稳稳的降了下来。
胡老三背着手喟叹一声,双眼看着天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叔,要没什么事儿您就请回吧,我们这儿还赶工呢?”
杜胜文也被他这幅做派弄得心里毛毛的,又不敢真的把老头儿怎么样,咂咂嘴只好送神。
胡老三二话不说转身就走,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杜胜文在身后叫他。
“三叔!”杜胜文犹犹豫豫的问道——
“要是……我是说假如…….假如哈,您说的是真的,大坝真的垮了,我们该怎么办?”
胡老三似哭似笑的看着他,眼神颇堪玩味,半响后摇摇头,一言未发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