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面的墓碑上面,刻着“显妣洪氏老孺人之灵”的字样。
石材浑身墨青闪着点点碎金,笔画硬挺顺直、回转处却又圆润自在。
那真是好石材加上好书法再加上好刻工,单只这一块墓碑,就说的上价值不菲。
按说孺人这种字眼不是随便能用的,那得是胡老三的父亲中过举人吃过皇俸,胡老三他娘的碑上才有资格刻上这两个字。
不过给双亲圈墓立碑那会儿,胡老三已经在洪家垸成了气候,这种小小不言的逾越自有人跳出来替他圆场。
黄一撇在众人面前言之凿凿,说是广东那边的客家人,妇女的碑上全都刻着孺人二字。
又说可惜族谱早年间被红小将给烧了,根据他隐约中的记忆,似乎洪家垸的先民们就是从两广迁过来的。
于是孺人这个头衔顺理成章的被安在胡老三母亲的头上。
解字的先生说“和乐亲切”为孺,胡老三觉得这个字用在娘身上实在是太贴切了。除了对儿媳妇,老太太跟谁都算得上和乐亲切。
轻轻的抚摸着墓碑,沁凉的感觉从指尖处传了回来,让胡老三心头的焦躁稍息。觉得这碑文的一笔一划就像是人生的跌宕起伏一般,任你怎样的折腾,都离不开这块三尺见方的碑石。
当他的手指碰到那个“人”字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一桩事情。
早年间虽然日子穷苦,但是胡老夫人望子成龙的心思却绝不会输给旁人。
胡老三也是上过几天学的,当年他就曾为这个“人”字吃过一次苦头。
那时,他总是分不清“人”和“入”的区别,被老师呵斥了无数回,戒尺也不知挨了有多少下。
可是下一次老师考察的时候,他依旧还是会写错。
“你就是个石头蛋子做的脑壳!”看着眼前的顽童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教书先生火气也了起来。
“人字有那么难写吗?人是人,入是入。人是撇压着捺,入是捺压着撇,你连这个都记不住,还上什么学?”
他狠狠的在胡老三掌心中抽了几记,火气稍息,随即冷哼道——
“我出去一会儿,你把人字再写两百遍。”
可等老师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一看胡老三在字板上写的人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前几十个还记得怎么写,后面的竟然又是故态复萌。
老师破口大骂——
“入入入、就知道个入,胡三伢子我入你娘。”
胡老三那会儿虽然小,却也知道“入你娘”这话不是个好词儿。何况寡妇家的孩子,风言风语听的本来就多,登时眼睛一瞪驴脾气顶了上来。
“赵书袋我入你娘!”
胡老三顶着老师的戒尺不闪不避,扯着嗓子大喊。一时间把老师都吓的怔住了,然而嗓门大并没有什么卵用……
那天晚上,被老娘又加揍一顿的胡老三很是不平。
凭啥赵书袋能入我的娘,我就不能入赵书袋的娘呢?
“老娘让谁入不用你管!”胡老三的娘也是气急了,抡着笤帚疙瘩好一通劈头盖脸。
胡老三还是头一次挨这么狠的打,思想动态上难免就有点小小的波动。
“难道赵书袋真是我爹?”狂风暴雨的间隙中,胡老三从胳膊后面探出脑袋,惊诧的问道。
然后……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了。
等到老娘把笤帚疙瘩打断的时候,她终于停了下来。红着一双眼跟胡老三说——
“寡妇熬孩子可不容易,有句话你要记在心里——写个人还算是容易的,成个人更难。”
“娘啊,我眼下算是成个人了吧?”
胡老三抚着他娘的墓碑,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心中略有些得意。
“你看我,出入一呼百应,吃穿花用不愁。全垸上下的乡亲们都服我管,省长我都见过好几回了。过的是以前做梦都不敢想的日子……娘,你说儿子是不是出息了?”
忽的一阵秋风,带着江上潮湿阴冷的空气吹过。墓地左近的野草纷纷低头,在风中狂乱的扭动着,四周寒意顿生。
“娘你不用吓唬我哈!”胡老三哈哈大笑起来——
“我四岁就跟着你去给人家跳大神,啥场面没见过。我知道你为啥生气,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嘛,我是没能给胡家留下一男半女,不过这事儿又不能怨我!”
他将瓶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灼热的酒精将舌尖上的味蕾一次点燃,说话也带上了火气。
“露曦怎么着你了?你就非得把她赶走?我说我是她男人,不能看着她受这种委屈。你说我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她男人,妖精动了害人的心思就不能留。
好嘛,倒是顺了您的心了!然后呢?你儿子当了四十年的鳏夫,大庇天下寡妇尽欢颜,这您就满意了?”
“是,我是故意的,我就是故意的,你能怎么样吧?”胡老三把酒瓶远远的丢开,挑衅似得看着那块碑——
“除了白露曦,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都不配给我胡老三生孩子。你儿子就是属驴的,知道我为啥尽找寡妇不?因为寡妇不敢再有孩子嘛!”
胡老三跳着脚喊了半天,对面却只有幕草摇摇,到最后他也泄气了,又坐回到了地上,呆呆的喝起了闷酒。
“娘,露曦她要掀起天一般大的水,把大坝后面这一整片平地都给淹掉,你知道这事儿之后会不会后悔?你说这是说明你有先见之明呢?还是因为你把她赶走才招来的灾祸呢?”
“娘,跟您说句实话吧,我把露曦喜欢的不行不行的,甭管上了谁的床,我脑子里想的都是她。要不是您把话撂在前头,我早把她接回来啦。
露曦要是想要杀谁,估计我想都不想就会去帮她把人给宰了,即便她想杀我,我脑子一热没准真能把自己给杀了。
可是这一次她想杀的人太多,我不能不拦着她…..直到这两天才明白,吃苦受累那都不算磨难。进退两难才是真难受,做人可真他妈的难……!”
胡老三像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一样唠叨了许久,又在墓前默默的坐了许久。
一直坐到天上乌云渐合,一场瓢泼大雨将至,这才又站起身来。
“娘,我说的这些露曦估计都能听见,但是有些话咱娘俩只能在心里交流。”
胡老三在心中默默的想着——“您留下来的那些东西,这一次怕是要用上了。”
“毕竟,我首先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