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江中涛涌,江畔坝峙,两者无休无止的撞击着,发出阵阵轰鸣。
有时坝胜,将浪花撞得粉碎;
有时波涛胜,从大坝上咬下大大小小的砖石。
白露曦与胡老三隔墙而立,该点的都已经点透,该说的也都说完。
此间又是一片静默,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的声音。
白露曦目不转睛的盯着胡老三的脸,想从上面看出当年他将自己护在身后时的那种不管不顾。
然而等了许久,却只从上面看到了犹豫彷徨和难以斩断的牵挂。于是她眼中的光彩渐渐的黯淡下去,心中似有一团火行将熄灭。
豪气干云的胡老三从来没有这么犯难过,村子里的产业正在高速发展,大家离他所想象的那种好日子越来越近。
还差半代人的功夫,洪家垸将会脱胎换骨。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喊——
“再给我十年,就十年,我要在这里改天换地,再造绿水青山。十年后,上天入地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
可还没等他开口,对面已经传来的白露曦清冷如秋夜般的声音。
“当年你在江上搭救了我,那时我神识涣散,全无半点自保之力。要不是你一力救护,这世上早就已经没有白露曦了,这……是我欠你们的。”
胡老三猛地抬起头来,这条从不求人的老恶霸心中一颤,几乎要把哀求的话说出口。
他知道白露曦这是要跟他对一对数十年来的账,可是商场上的规矩,对完了账就要结账,结完了账之后呢?
难不成就要像两个合作完了的客商一样?握握手,再说句合作愉快,然后像陌生人一样背对背走远,融进茫茫人海之中,从此天涯海角不相逢?
“早年间婆婆待我极好,家中虽穷,但是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家里的重活更是宁可她自己干都不让我上手。
莫说是童养媳,就算是别人家的亲生闺女也不过如此。这些个,也是我欠你们的。”
“十年动乱的时候,有人说我来路不明,不是地主富商家逃出来的狗崽子,就是海对岸派过来的特务。
好几十号人跑到家里来要抓我,是你舞刀弄棒的挡在了前头,差点被人打死。
是婆婆带着我逃进了山里,一大把年纪了陪着我风餐露宿,期间还把腿摔坏了。直到风声渐渐过去,我们娘俩才敢出山,这还是我欠你们的”
………………..
世间最痛苦的,莫过于曾经恩爱眼下却要算感情账。
往事历历,白露曦每说起一件,胡老三的心里就是一抽抽。
就像自己爱若珍宝的东西都被人摆在了大街上,满世界的吆喝这个三块那个五块。过往的人生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价目表,把他难受的恨不能满地打滚。
“那些年,我居此安乐;
那些年,我恨自己为妖、恨不能为人;
那些年,我觉得在尘世间遇到你们母子是上天对我失父的补偿。
这些,都是我欠你们的。”
“然而,我也不是不懂报恩之人!”白露曦说完了胡家对自己的恩情,眉毛渐渐的扬了起来。
“自从我来到胡家之后,虽不敢让家中陡然而富,却也不曾让咱们缺过柴米油盐。
再怎么样的荒年,你们母子都没有挨过饿受过寒,这是我还你们的。”
“你是个火爆脾气,干的又是江上打鱼的营生。历经风波险恶不说,还常跟别人口角争执,甚至为了几句言语不和动起手来,让婆婆她操碎了心。
自从我进了胡家的门,江上风波再大你也没有落过水,与人动手也从未受过伤。
直到眼下,七十多岁的人了,依旧是身体硬朗精神健旺,一眼可以看透几十米深的江水,这也是我还你们的。”
“婆婆她一辈子在乡间跳大神,仗着几手祝由术和几张符篆驱散厉鬼邪魔无数,为此也得罪了许多你看不见的仇家。
六十六岁米寿那天就是她的一场大劫,按说她活不过午夜时分就会暴毙而亡,可是我既然身为胡家儿媳,又怎会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那一夜,你们母子在屋中酣睡,我赤手空拳孤零零的守在屋外。与来袭的诸多恶鬼凶魔苦斗整夜,周身上下负伤不知多少处,却没有让那些仇家有一指加害于婆婆。这依旧是我还你们的。”
一直静静听着的胡老三此时终于开口——
“娘生日过后的那段日子,你总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我还以为你是嫌我那几日冷落了你闹起了小脾气。却不曾想你独自血战了一夜,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白露曦点点头——
“这都不算什么,你愿意领情也好,不愿领情也罢,总归是我自己心甘情愿。
这几桩算是大事,其他零零碎碎的还有一些。比如洪家垸的几个厂子初创之际,一无资金二无技术,刚开始那几步走的艰难无比。
每到撑不下去的时候,却总有愿意预付款的客户主动找上门来。又或者是有人把成包的技术资料半夜扔进了厂房之中,这些都算是付的利息。”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无论是谁的眼神中,都有浓到化不开的缠绵不舍,却没有一个愿意率先低头。
似乎就像这样一直对视着,直到用哀伤将对方淹没。
“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
白露曦缓缓开口,语气万分艰难——
“胡三爷,您给我的恩情,我还完了吗?”
“还完了,早还完了,你再不欠我一分一毫!”
胡老三努力挺直脊背,哑着嗓子哈哈大笑。
“不愧是睡过我的男人,这份爽利世间难得!”
白露曦吁了一口气,冲他挑起了大拇哥。
“废话,我胡老三做事从不婆婆妈妈!”胡老三昂着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婆娘,既然咱们两不相欠,那就赶紧滚蛋吧。后半夜我胡老三还约了相好儿的呢。”
白露曦点头不语,两人就此转过身去,各自反向而行,渐行渐远。
就在胡老三即将推开房门之际,耳边遥遥传来白露曦的声音——
“垸中乡亲对我也多有照顾,今日再有一事告知。两日后子时,江上有风雨如磐,洪家垸的乡亲们远避为宜。此事不得外传,否则莫要怪白露曦翻脸无情。”
胡老三悚然而惊,再转身时只见夜色如锅底般漆黑,天地万物皆不可辩,那个白衣女子早已经消失无踪。
胡老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中似有惊涛骇浪在翻腾不已。
他回过身来看着屋后的大坝,想象着滔天洪水决坝而过的景象,片刻间脸上已经苍白如纸,扶着门框站都快站不稳了。
浑浑噩噩中,似乎有一万个人正在同时对着他的耳边大喊,又好似正从万丈悬崖边上跌落。
无数景物正从眼前呼啸而过,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屋,又是怎样一口气喝掉了四个小瓶装的三游春。
“死婆娘真敢下手啊!”胡老三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继而苦笑起来。
这一晚,世间少了一个胡家媳妇,江中又多了一个大妖。
但是胡老三眼下没了难受的心思,脑子里只剩下两个字——“洪水”。
洪水,消停了将近二十年,眼下又要来了。
胡老三掀开了棺材盖子,往日一翻而过的棺材帮儿,这一次却绊了他的腿。
直到他把自己放平在里面,整个紧绷的身体这才一点点的放松下来。
这具棺材依然如以往一般舒服,手指轻轻扣在板子上,厚实的回声令人心中格外的踏实。
“多亏今年这遍漆上的早啊!”胡老三在棺中叹息着,心说老子白他妈的做了个双人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