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一撇是黄七伢子的爹,大号黄天俊,早年间在洪家垸也算是一号人物。
在那个大多数人活动范围不出百里方圆的年代,他就已经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
见识既广,嘴皮子也利索,因此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垸子里的能人。
红白喜事里少不了他的上座,遇到棘手的事情也爱找他拿个主意。
不过没过多久大家就发现他办事极不靠谱,什么说大话使小钱、扯虎皮做大旗都是他惯用的伎俩。
大家托他办点事情,常常是好处也拿了,酒席也吃了,过了三五个月,事情却连八字都还没有一撇。
到后来大家也发现了感情黄先生的本事都在嘴上,索性就给他改了个名字叫黄一撇。
眼下黄一撇在垸子里的行情还不如自己的儿子,胡老三这个掌舵人一向喜欢踏实肯干的手下,瞧不上黄一撇这样的嘴货。
不过黄一撇的奶奶是胡老三的亲姑姑,而且老太太还在的时候两家走动的颇为密切。
看在这层关系上,胡老三还是给他安排了一个像样儿的闲差。平时就负责接待一下来宾和酒桌上陪一下客人,这差事油水不大,不过倒也算知人善任。
黄一撇虽然觉得有些屈了自己的大才,时间长了却也安之若素。
平时他也不住的安慰自己,水泊梁山还有个负责宴席的铁扇子宋清呢,照样不也是天罡地煞中人么?
这天晚上正是担架队的庆功宴,黄七伢子到底年轻,领了胡老三的令之后却害怕自己一个人招呼不过来,于是又把自己的老爹叫上。
毕竟再怎么不着调也是父一辈子一辈,黄一撇满嘴的火车糊弄不了村里的老人,却正好镇得住这帮子不清楚他底细的年轻人。
这样的场面黄一撇正是如鱼得水,一场酒喝了足足五六个钟头,酒瓶子散了一地。
多少气血方刚的汉子都已经从头红到了脖颈子上,而他老人家此时不过才有三四分醉意。
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已经喝得直往桌子底下出溜,黄一撇心中苦笑,心说陪酒陪成你这样儿也算是出息。
平时你瞧不上老子,眼下还不是得靠我给你兜底?
他端起杯来正要再走上一圈的时候,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掏出来一看眉毛就跳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胡老三,黄一撇扫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心想眼看这已经快九十点钟。
往日这个时候,胡三爷都已经躺在那个棺材里,天大事情都要等来日再办,这会儿打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微一沉吟就摁开了手机上的免提,胡老三略带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席间四五十人顿时噤声。
“撇子啊,找个僻静点的地儿。待会儿你自己个给我打过来,我有点要紧事儿跟你说。”
胡老三说罢就挂断了手机,一帮小伙子看向黄一撇的眼神中顿时挂满了羡慕。
不少人心里琢磨,都说黄七伢子他爹不受三爷待见,看样子传言有误啊。
胡三爷大半夜独授机宜,连黄七和担架队长这样的铁杆儿心腹都得回避,这里头的信任可不是一点半点。
黄一撇笑呵呵的说着失陪失陪,等出了大包间的门就是一路小跑。楼上楼下跑了一圈,实在是没找到什么安静的地方,片刻间急出一身汗来。
最后索性心一横来到了卫生间,进去扫了一眼确认没人。出来后一把抓住一个过路的服务生,瞪着眼睛道——
“那谁,认识我不?今天这厕所我包了,别再放人进来。”
服务生跟他们这帮洪家垸的人都惯熟,闻言就笑——
“撇子叔,别闹啊!您要包也成,咱这儿包间可有最低消费。要不我把菜单给您拿来?或者说先给您上壶茶水。”
“这熊孩子怎么说话呢?”黄一撇伸手照他脑袋上就是一巴掌——“你撇子叔是要尿尿。”
服务生揉着脑袋苦笑——“里头一溜儿八个小便池呢!您打算一个人用几个?”
“要特么你管?”黄一撇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老子顶风能尿一丈,站在这头尿到那头,八个还不一定够用呢。你就在门口看着,一个人都不许放进来。
要是我在里头的时候有人闯进来,嘿嘿,担架队就在隔壁。我看你们店里这装修可有点跟不上时代,要不我让他们帮着换个后现代主义的风格?”
服务生无奈,老老实实的站到了厕所门口。
黄一撇躲进了一个隔间儿里,随手拨通了胡老三的号码。
还没等他开口,那边胡老三已经直奔主题。
“这件事儿,别人我不放心,也只有你,能帮我把这事儿办成。”
黄一撇心中暗喜,心说这是我往日的苦劳入了三叔的法眼。天可怜见,我黄一撇也有大器晚成之时,当下嘴里赶紧应声。
谁料电话那头胡老三反倒是沉吟起来,好半响后才说——“垸子里有多少在本地上学的孩子?”
“一百六七十吧?三叔您想要个准数?十分钟时间我就能问出来。”
“不用,多几个少几个也不要紧!”黄一撇有些奇怪,电话那头胡老三的声音与往日有些不同。语速似乎慢了许多,似乎每个字都在斟酌。
“给他们集体报个夏令营吧,武汉没有的话就去上海、北京也行。甭管是哪都行,明天下午就走。
国家号召给孩子们减负,洪家垸要响应这个号召,让孩子们好好耍耍。”
“啊?”黄一撇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叔,眼看就八月十五啦,哪还有什么夏令营?”
“夏令营过了那就秋令营嘛”
“从来就没听说过有什么秋……”
“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找别人!”胡老三火了。
“行!、行!”黄一撇立时表态——“别说秋令营,火烧连营都行,保证明天下午就出发。”
胡老三语气稍缓,又接着往下说道——
“最近几年咱们挣了不少钱,过日子也不能光挣不花。我打算让垸子里的青壮年们组织一个五六百人的大团,找个国外海岛一趴,好好乐上十天半月的。
这件事你也要尽快安排,最好也是明天就走。需要签证的地方来不及啦,找那些个免签的地方去。”
黄一撇心说怎么尽是这种急活儿,不过急就意味着来不及细细的比价,这里头的油水可就大了去了。
即使将来翻扯起来也可以说是由于当时太过紧迫,有胡老三在上头顶着,谁敢挑自己的不是,于是他也一叠声的应承下来。
胡老三又慢条斯理的说了起来——
“老年人的娱乐生活也要抓紧呐,眼下好些年轻人不分白夜的跑出去浪,把老人撂在家里不闻不问。
作为村里的老人儿,你得知道百善孝为先呐!这次老人们也要组织一个团,去华东、去云南、去九寨,随便哪里都行,钱往宽处花。”
“哎呦三叔,这么一来垸子里可就没人了哈,您这是要唱空城计啊?”
黄一撇呵呵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股子寒意猛地从脊梁骨的底部炸开,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三……三叔,我岁数小不……不懂事儿。这当问不当问的……好好地这是怎么了这是?”黄一撇挂上了颤音,尿意蓬勃而来不可扼。
电话那头儿沉默良久,许久后听到胡老三叹了口气——“昨晚上你三婶子回来啦。”
黄一撇咕咚一声坐在了地上。
洪家垸中,他是为数不多了解些许白露曦底细的人之一。
当年他奶奶过世之时亲口跟他说过,千万别跟胡老三顶着干,胡老三身边有仙家护佑,而仙家是有大本事的。
至于这个仙家是谁?是大罗金仙的仙还是黄大仙的仙。奶奶眼一闭没有说,可是黄一撇猜也能猜得到。
“大坝保不住啦!”
胡老三的下一句又好似一道惊雷,将刚想挣扎着坐起来的黄一撇再度砸倒在地。
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胸口像被人用脚踩住一样,那口气怎么都喘不上来。
“决不能向外人走露风声,只能把咱们的人转移出去,这是你三婶子的底线。”
胡老三的声音陡然狠厉起来——“要是你嘴不严,就想想你自己的老子娘也都还在垸子里头。”
“除了咱们洪家垸,这段坝后头还有二十好几个村子呢,小两万人呢…..那可是两万人呐”
黄一撇说话间带上了哭腔——
“三叔您也经过洪水,这要是一垮坝,不敢想啊……不敢想啊......”
“哪来那么多废话!”胡老三大声怒吼——
“先救得了自己,才有本事救别人。你三叔属路灯的,照近不照远,别人的死活我他妈的管不着。”
积威之下,黄一撇噤若寒蝉。
胡老三吼了半响,终于消停了下来,喘息了片刻后叹息道——
“别的村子……我再想别的办法,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又过了片刻,黄一撇白着一张脸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门口站岗的服务生心中已经把黄家祖坟刨了一百遍,此刻见他出来,心中不由大爽。
“撇子叔好一个顶风尿一丈啊......!”
服务生笑嘻嘻的指着他湿透了的裤裆问道——“您这怎么回事儿啊?”
黄一撇横了他一眼,牙缝里迸出三个字。
————“风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