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歪歪斜斜的竹篱笆墙,防不住小人却防得住君子,隔不开生死大敌却隔得开生死冤家。
胡老三站在篱笆墙的里头,看着篱笆墙外的白露曦丝毫没有要进来的意思,心情由欣喜变成了惆怅。
他有心跳到墙外去把媳妇拉进来,也十分确信只要自己伸手去拉,她就会跟自己进来,可总觉的拉不下这张老脸来。
“你这是……回来看看?”
“嗯!”
白露曦点点头,随即把弯弯的眉毛微微皱紧——“赶紧收起来吧,尿完了总敞着,成个什么样子?”
“好枪粘水就得晾晾,要不然容易生锈,再说眼前又没别人。”
胡老三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那活儿胡乱的朝裤裆里塞去。等他掖好裤腰,一时却不知道该跟自己媳妇说些什么了。
数十年的往事一件件从眼前滚过,像是一部蹩脚的言情剧。剧情推进的太快,情节又太过激烈。
所以胡老三不过是看了一小会儿,就觉得眼前有些晕,胸口有点堵。觉得眼前道那篱笆墙,影子咋那么长?
他也曾把她扛在肩膀上去看戏;
他也曾躲在门后偷偷的看她洗澡;
他也曾掀开她的红盖头;
他也曾笨手笨脚的解开她的衣衫。
她也曾像刚断奶的小狗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手中总攥着他的衣角;
她也曾学娘的样子盘腿坐在炕上,把他破旧的衣服改成坎肩;
她也曾红着脸答应他的求欢,在灯下半推半就;
她也曾像藤蔓一样紧紧缠住他,像要把自己挤进他的胸膛里。
然而一切都在岁月中改变,前二十年的恩爱缠绵与后三十年的别离疏远,都被造化狠狠的切成两段。在记忆中各自鲜明,直让人觉得这前后五十年中所爱所怨所思所恨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时至今日,又该用怎样的语言开启这般的久别重逢。
“不进来坐会儿?”沉默之中,胡老三莫名的紧张起来,笨嘴拙舌向女人发出邀请。
说完了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心想这他奶奶说的是什么屁话?
对面的是跟自己在炕上滚了二十年的媳妇,又不是二表哥的亲家母家妯娌的大表姐。
她这么多年后重返洪家垸,定是为结束自己的鳏夫生涯而来,自己把话说这么见外干嘛?
对面果然见外了起来,她扫了一眼破木门上的的那个乌褐色的手印,眼睛微眯,摇摇头轻声道——
“不了,回来看一眼,说两句话就走。”
“你看看,你看看!”胡老三摊开手故作不以为然——
“不就当年烤土豆的时候她先挑了个大的吗?你多豁达一人儿,跟她一个乡下老娘们儿计较个啥?
这多少年都过去了,我娘她怕是烂的骨头都没啦,这点事儿咋还放不下呢?”
“土豆什么的不过是个由头罢了,你明知道不是为了这个!”白露曦的神情中带上了一丝嘲弄——
“早先我们娘俩一向亲近,若不是婆婆他听信了那个游方道士的鬼话,对我起了猜忌提防的心思,又何至后来吵闹个不休。”
一听她说起这个,胡老三直嘬牙花子,心想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硬着头皮强笑道——
“老太太那会儿更年期呢,一阵儿一阵儿的跟发疯儿似的,你是女人应该懂这个。她是跟那老道士讨了很多符咒,可是鬼知道那些破烂玩意儿管不管用?”
“管用的!”白露曦认真的点点头——
“那道士修炼的是龙门派白云观正宗法术,道行精深浑厚,那些符咒也不是寻常大路货,而是历经数十年祭炼的上等灵符。
莫说是当年,就算是眼下的我,对那些符咒都有几分忌惮。
难得那道士如此大方,竟然把这等重宝拱手送人。若不是婆婆对他颇为恭敬,我简直以为他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公爹。”
胡老三心想那些符咒当然是宝物,前几年宏图硅业遇到了资金周转困难,有人寻上门来想要买那些符咒,我漫天要价对方竟然毫不还价,只卖了一张就解决了好大的资金缺口。
只不过当着白露曦的面他可不敢说这个,他嘿嘿的笑了起来——
“哪有的事儿啊!咱娘跳了那么多年大神,多少认识几个能人异世士。
那些符咒可不是为了防备你,而是怕以后她老了,以前那些被她驱逐封印的妖魔鬼怪来找她报仇,你知道她……”
白露曦的身躯颤抖起来,似不能承受秋风之凉。
虽然语气依然平静,但其中的一丝怒意却已经遮掩不住——
“那么,你常用的那杆鱼叉上也请道士开了光,加持了专门克制水族的法力,也不是针对我喽?
哥,你要知道,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你说什么我都会信的小丫头了。”
有一种怨恨,就像一大把两寸长的钉子被平头敲进了一寸八分厚的木板,想空手把钉子起出来万分艰难。每当把这块木板捡起来的时候,钉子尖儿就会把手心刺痛。
胡老三被抓住了痛脚,这件事上他确实亏了心,因此看白露曦的眼神就有些躲闪。
白露曦言语间步步紧逼——
“把鱼叉从床底下翻出来的那一刻,我身上的血都凉了。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都会梦见你恶狠狠的扑到我的面前,用那把鱼叉扎我!”
胡老三把头摇的像嗑了药一样——“怎么可能!我宁可扎死我自己。”
“可你要是没有对付我的心思,留着一个根本派不上用场的东西做什么?”
“丫头,那天你发脾气的时候,把娘给吓着了!”胡老三被逼到了墙角,吞吞吐吐的说出了真相。
“我带着乡亲们去江里炸鱼,你死活不让我们去。我们把你扒拉到一边儿的时候,娘亲眼看见你脸色黑了下来。
随即江中浪头平高一丈,中间有无数浪花化作鱼鳖鳌蟹之形,个个杀气腾腾。江边上几条数十吨的大船,连个水花都没有就被卷到了江底。”
白露曦惨然而笑——“所以你们终于发现我是个妖怪?然后就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胡老三坦然的看着她——“从我把你捡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和娘就知道你是个妖怪!只是没想到你有那么大的本事罢了!”
“我觉得咱们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白露曦摇头叹息。
“我们从来都是一家人。”
“可是一家人不该你提防着我,我提防着你。”
“丫头,我娘生过六个孩子,养活大的只有三个,到老时守在她身边的只有我。我就是她的命啊,她只是怕你万一控制不住……”
“可是,你也是我的命啊!”猛然间,白露曦凄声大喊,眼中流下泪来。
“回来吧丫头,我一直在这儿等着你呢!”胡老三身体也摇晃起来,他把手伸到了篱笆墙外,却抓了一个空。
白露曦的身影在他的手指前方消失,又出现在了更远的地方,在风中轻轻摇头。
“我不回去,当年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婆婆在我的身后把这世上最难听的话都骂尽了。
她割破手掌在门上摁了这个掌印,逼你发下重誓,说只要门还没烂,就不许我回来,眼下这门可还在呢”
“人都不在了,你跟个门较啥劲呢?”胡老三急了起来——
“只要你肯回来,我这就把门拆吧烂喽!”
“别光说的好听,你先拆门再说。”
“你先回来。”
“你先拆。”
“你回来我马上就拆。”
“你拆了我马上就回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哈!”胡老三突然笑了起来,哐的飞起一脚将门踢了个稀烂,然后笑嘻嘻的看着白露曦。
白露曦一愣,随即又羞又恼——“胡老三你一辈子就只有欺负女人的本事么?”
“哪有?”胡老三哈哈大笑——
“你说我担了多大的风险?当年可是发誓说会利刃穿心死无葬身之地的。”
“誓言不能乱发的。”白露曦无奈的看着自己的男人,心中百味杂陈。
几个念头像风车一样在心中忽上忽下的转悠,一会儿这个占了上风,一会儿那个占了上风。
终于,她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似乎决定了一件极其为难的事情,目光灼灼的看着胡老三,颤声道。
“我不会回来,不过我们可以远走高飞的。我们远远的离开这里,到一个别人找不到我们的地方,把过往的事情全都忘记,好好的过咱俩的后半辈子。
我发誓,无论我还有多少寿算,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活着,你若死了,我就陪你于泉下,咱俩再也不分开可好?”
“为啥?”胡老三愣怔怔的看着她——
“你这是说啥呢?难不成有人要追杀咱们?为啥咱们非得要走,留在夷陵,留在洪家垸不好么?”
“留在洪家垸?”白露曦脸上的失望层层堆积起来,化作了似哭似笑的的神情。
“帮你出谋划策?让你把你的工厂做大做强?然后好往长江里排更多的污水,把万里长江变成水族的炼狱?”
“哎,丫头啊丫头!”胡老三苦恼的揉着自己的一头花白乱发,唉声叹气不已。
“你家男人本事有限,真的!我只能护住眼前这个村子,能护住咱们这个家,多余的地方我护不住啊。
长江太大,那得是天老爷才能护得住,我胡老三又算个鸡巴?我知道你恨我祸害这条江,可是……可是我真的没有别的路走啊。”
“哥,我也没有别的路走啊!”白露曦怆然泣下,手指大坝叹道。
“你问是不是有人要追杀咱们,我跟你说有。就是这条江,就是这苍天,已经快要把咱俩逼得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