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弃无奈道——“胡三爷,我们虽然是公家人,却不是夷陵当地的阴差,我们是从北京来的”
“啥?北京来的!”胡老三的声音中难得有了一点颤——
“我的案子这是通了天啦?连中央都知道我胡老三?”
“中央知道你个腿毛,是老张让我们来的,张家垸的张建祥你认识不?”
胡老三闻言陷入了沉思,随即点点头——
“哦,认识倒是认识。但我对他印象其实不深,不过他有个守寡的弟妹,为人倒是挺热情的。”
方弃暴怒,心说也不知道老张那颗药能不能退货。要不今天就越俎代庖一回,替夷陵当地的同事把这老人渣的魂魄勾走得了,省的他继续祸害人间。
又过了几分钟,胡老三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两位真的不是来带他上路的。
这一放松,顿时全身大汗淋漓而下,汗衫子上道道水印片刻就湿成一片。
“只当您不怕死呢,还油锅里炸个焦黄酥脆,说的我都饿了!”方弃笑着打趣。
“谁还能真不怕死,不过是绷得住绷不住罢了!”胡老三抹了抹脑门上的汗,整个袖子都湿了。
等到再拿起那颗丹药,胡老三颇有几分感慨。
“老张是厚道人呐,当年我们不过是帮他们守了几天大坝而已,何况到后来大坝还是没守住,好些个他们哪儿的难民被安顿在洪家垸里。
正好那段时间厂子里用工荒,我们也狠狠的用了一把便宜劳力,说起来他也不欠我多大人情,难得他都已经过世了还惦记着我的好处?”
说罢他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起来,手心用力攥紧——“这药真能让人多活三年?”
“别人估计够呛,你应该没问题吧?”方弃没好气的说道——
“除了房事上放纵了点儿,其他方面全都符合延寿丹生效的要求。即使多活不了三年,一年半载总是没问题的。”
胡老三眉开眼笑——
“那就好那就好,刚才以为自己要死了,却突然想起来还有很多事没有料理完,觉得哪怕能多活片刻都是好的。
这药就算只能延半天的寿,那也是无价之宝。回去两位一定要替我好好的谢谢老张兄弟,当然他弟妹那事儿……哈哈哈……
两位最近在夷陵有什么安排,无论是衣食住行我们洪家垸全都包了,一定要让两位玩的尽兴才是。”
说话间胡老三点着了屋内的油灯,火苗跃跃,屋里渐渐亮了起来,能够看见里面极为简单的陈设。无非是些桌台箱柜等粗笨家具,家电设备是一样都没有。
反倒是屋子的正中央摆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外观厚重笨拙,将屋中的空地占去了小一半,乍一看把方弃和半夏给吓了一跳。
“您这是家里有人过世?”
“哎呀,您是中央来的大官儿嘛,没听说过我们这种小地方的陋俗。”
胡老三伸手去掀棺材盖,笑道——
“咱们这讲究越早预备后事越能长寿,这一副是我的寿材,不瞒您说,我从老早就开始准备,用的是顶好的木料。
前后左右六块整板,里面加长加宽,外头上的是土制生漆,每年从头到尾刷上两遍,到现在光漆就有半寸厚。
你看我这屋里也没个床,平时晚上啊我就睡在棺材里,嘿,别提多舒服了。”
他单臂一发力,将百多斤的棺材盖夹在了腋下,轻轻的放在地上,然后翻身进了棺材里面。
“刚刚吓得够呛,两位容我在里头躺会压压惊哈!”
方弃见惯了活人死人和半死不活之人,但也不像一般的凡人那样一见棺材就觉得害怕,因此扒着棺材帮靠了过来。
这一上手就知道这幅棺材确是不错,光是边上的木料竟然就有两寸厚,触手处凉而不冰滑而不腻,手感就如同把玩已久的文玩一样。
再往里看,宽宽大大的倒有个单人床的份量,胡老三也算魁梧,躺在里头竟然还很宽松。
“不进来躺会儿?”胡老三在里头冲着方弃和半夏招手——
“小姑娘也进来,大家一起挤着热闹!”
方弃回头跟半夏说——“要不咱们给胡三爷盖上,免得他老人家半夜着凉。”
胡老三在棺材里哈哈大笑——“小伙子没安好心,不过你们可闷不死我。咱们夷陵左近做棺材都讲究留个气眼儿,这还是打诸葛亮和周瑜那个年代留下来的规矩。”
“我说胡三爷,您知道在自己的棺材上留气眼儿,可您也得给长江留个气眼儿啊!”
自打刚才半夏就憋着气呢,这会儿终于释放了出来,冷不丁的顶了胡老三一句。
沉寂半响之后,胡老三干涩的声音从棺材里传了出来。
“闺女啊,我知道你们这些城里人看不惯我往长江里排污水,也看不惯我们大鱼小鱼一网捞干。不过万事皆有缘由,你可愿意听我这个老恶霸说说我的苦衷?”
方弃和半夏想想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姑且听胡老三痛诉一番黑道风云也好,于是便坐在了棺材盖上,静静的听他唠叨。
谁知胡老三第一句竟问了这么个问题——
“两位,您说这人有贵贱之分吗?”
半夏一愣,心想这扯得也太远了些。不过既然已经坐下了,还是耐着性子答道——
“天生万灵平等,自然是人无贵贱。”
“不对!”胡老三大声的喊了起来,即使在棺材外面,都能听到他奋力摇头的声音。
“你说的不对,人怎么会没有贵贱?人怎么会没有贵贱?”
“六十多年前的大饥荒,一口气没顶过去的死了多少人?营养不良百病横生又放倒多少人?孩子娘没有奶水,奶娃娃落地就死的又有多少?
夭折的孩子不能进祖坟,谁家地里没埋过几个死孩子?那时节你们城里人靠着国家供应,总能混个不饥不饱。
我们这些乡下人,明明是荒年还要缴粮,到最后一把糙米就是一条命,你说我们的命贱不贱?”
“夷陵挨着长江,洪家垸又是首当其冲的挡在江道上。你们城里人,只要是个小康之家,就能时不时的喝点小酒吃点江鲜,踏青赏景卖弄风雅。我们就只能顶风冒雨往来江上,没日没夜的打鱼。
洪水来的时候,城里自然是严防死守,可第一个淹的就是我们洪家垸。27年大水,44年大水,48年大水,56年又大水,年年盖房年年泡塌。
一到汛期,大家连个安生觉都不敢睡,家里有点值钱的玩意全都绑在身上,有点风吹草动光着腚就逃到了屋外。就这也不一定能在洪水中保住一条命,你说我们的命贱不贱?”
“我大哥死在洪水里啦,他就比我们跑晚了两步,那大水一冲连泥带沙,再好的水性也是白搭。
他在水里胡乱挥了挥手臂就沉了下去,那会儿我年纪还小,还抬着脑袋问自己的娘,说哥啥时候再浮上来,换来的是我娘搂着我和二哥放声痛哭。
我二哥十五岁就被拉了壮丁,国民党的长官带着卫兵和保长闯进家里。我娘多刚强一人,扑通一下就给他们跪下啦,当牛做马的话都说出来了,换来的是脸上一个大靴子印。
两指粗的麻绳就把我二哥给捆走了,从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跟我娘没生过这个孩子一样。你们经历过这个吗?你说我们的命贱不贱。”
“三十年前我带着村里的子弟外出打工,在厂子里干活的时候没日没夜的加班赶订单。有个侄子实在困得不行,一个小盹打下去,整条胳膊就被机器给切断啦,血那个喷呐人那个嚎。
我们听人说只要断的时间还短,到了大医院没准儿还能接上,就背着他一路跑到了省城最大的医院。
谁知道一问大夫,说接条胳膊最少也得两万,那会儿我们一个月才挣多少?
我那侄子二话不说把胳膊往地上一扔,转身自己就出了医院,从此后好好一个后生就成了残废,你说我们的命贱不贱?”
“都是天生地养一样的人呐,凭什么你们就能活的轻轻松松,凭什么我们就得在泥水里挣命?
因为你们投胎投的好,我们投胎投的孬?”
“我们也要吃肉吃鱼,我们也要喝酒听戏。我们也要自己的孩子上好学校,我们出门也想穿的体体面面的,我们也想走在人前昂首挺胸。”
“可你们想让我们干嘛?老老实实的继续种地?维持着你们所谓大好环境,好让你们优哉游哉旅游的时候呼吸的是清爽的空气,看见的是清澈见底的江水,顺便再感叹一下江边这些村民的淳朴和贫穷?
对不起,虽然我们命很贱,但是我们真的没有那么贱。”
“我不是这意思!”半夏小声的辩解着。
“你就是这意思!”胡老三腾的从棺材里跳了起来,指着半夏的鼻子大喝。
“我们确实把江里的鱼都快捞绝了,我们开厂子确实有污染,可这能怪我们吗?”胡老三站在棺材里,满脸都是愤懑。
“往前推个五十年,中国才多少人?眼下中国有多少人?以前有几家人能吃的起鱼吃得起肉,现在谁家一天三顿能没有荤腥?
这长江里的鱼要是没人吃,我们死命捞他干嘛?我们一年才能吃几条?
以前一件衣服能穿一季,现在小姑娘你一年买多少件衣服?手机多久换一回?出门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多还是坐车的时候多?
你们都想过富足丰饶的生活,还想少花点钱。我们就得拼命的把成本往低处压,我要是不生产,有的是别人抢着生产。
你满世界搜罗搜罗,有没有厂子能在不污染的情况下把产品价格定的这么低?你说谁是污染源,我说你们这些城里人才是最大的污染源,就少猫哭耗子假惺惺了吧!”
方弃和半夏被他数落的抬不起头来,没坚持多一会就抱头鼠窜,只留下胡老三一个人躺在棺材里头愤愤不平。生了一会儿闷气之后,就此沉沉睡去。
胡老三昨晚在江上,白天又在应付一帮声讨他的村民和学生,身体疲惫至极。
这一睡就是大半个白天,等到再一睁眼时,才发现天色已晚,屋外已经是黑漆漆一片。
觉得自己肚子里那泡尿有点要憋不住,胡老三迷迷糊糊的爬了起来,边走边解裤带。
走到门外墙根处,一泡尿滋的水花四溅,真是舒爽无比。
“房子老啦,你再这么滋下去山墙都要塌啦!”背后有个非常熟悉的人说了一句非常熟悉的话。
胡老三下意识的笑了起来,也回了一句自己曾挂在嘴边的话——“房子塌了算逑,露着天也能睡你。”
猛然间,他转过身来,眼睛瞪大,裤子掉到了脚边。
篱笆墙外,白露曦垂手而立,清清瘦瘦的站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