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一笑声未落,就听见当啷一声响。
一枚硬币从天而降,正好掉在他手中的碗边,那硬币在碗沿上滴溜溜滚了一圈之后扑的落入水中。
一边传来小六的大笑——“僧一大师,小子我最爱佛法,你既然托钵行乞,想必是不拒八方施舍,今天我就与你结个善缘。”
这一下可给僧一害的不浅,那碗本来他就托的极其吃力,再被这枚硬币一砸顿时失去了平衡,晃晃悠悠的眼看就要洒。
吓得他慌忙将手中棍子扔到一边,两只手一起用上,又是弯腰又是下胯,两只手忽高忽低的就着碗中的水,顷刻间就已经是满头大汗,再等他看清了碗中的东西更是苦笑不已。
“施主见笑,老衲一生不捉金钱,更何况你舍我的还是个游戏币。”
小六神情一肃——“大师这是嫌少喽,不妨事,刚才那只是个小善缘,我这边还有一个大善缘。”说罢就从怀中掏出个Iphone来,看个头还是个plus。
僧一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托着碗慌忙远避,口中大喊——“施主别闹啊,有钱也不要这么任性。”
他这边还没站稳,突然间眼前一花,然后就是手中一轻。
再定睛一看不知何时绣鳞儿已经闪到了他的身侧,自己那碗已经到了她的手上。
“僧一大师,我看你的手一直在抖,只怕这碗水端的很是辛苦。待会儿若是不小心打翻了,只怕要弄湿了大师的芒鞋,要不还是让我帮大师把它泼了吧。”
绣鳞儿站在山谷旁,手中碗将倾未倾。
僧一错身拦在了她的身前,口中慌忙道——
“施主且慢,我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帕金森。你看我抖得厉害,其实倒还能坚持一阵子,施主还是把碗还给我吧。”
“不还!”绣鳞儿脸上似笑非笑——
“一碗水而已,倒了也就倒了,有什么打紧?”
僧一指指山下村落,又看看绣鳞儿。他知道这位龙族的公主被眼下家破人亡,早将人类恨到了极致,只怕死的人多才合她的心意,一时间竟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规劝。片刻后叹了口气道——
“施主莫要泼,你卖和尚我一个面子。这山下的村子里住着我的许多亲戚,你这一碗水泼下去,到时候家家戴孝,我这个穷和尚只怕连份子钱都掏不起。”
绣鳞儿又笑——“大师莫要小觑了龙族控水之能,这些水我让它往哪里去它便会往哪里去。大师的亲戚我一概不伤便是,其他人我可就管不了了。”
说罢她一指村西挎筐拾粪的老头儿道——“这老汉又穷又丑,不会是大师的亲戚吧,我这道水便从村西过吧?”
“万万不可,这老汉正是我的亲戚。”
僧一慌忙道——“穷和丑是我们家族的显性遗传,他是我本家的老哥哥。”
“村南的那一对少年男女与大师无关吧,要不这碗水我泼向村南?”
“施主明见,那两位是我本家的侄子和侄女,这都是实在亲戚。”
“村北如何?那杂货店里的一对老夫妇看起来面目可憎,不像是好人。”
“阿弥托佛,我姑父姑母长得虽然凶恶,却是面恶心善。”
“如此说来就只能是冲向村东了,正在那路边玩泥的胖小子,不会也是大师的亲戚吧。”
“哎呀呀,真真是羞于开口,和尚我出家之前可也是有家的。你看这小子与我眉眼间倒有七分相像,说不得说不得,待会儿我就要下山去跟他认上一认。”
绣鳞儿哈哈大笑——“原来东南西北都去不得,原来满村都是大师的亲戚,这可叫我如何是好?”
“不如把碗还了我罢,和尚我正好是五行缺水。”僧一合十而礼,长躬及地。
绣鳞儿将碗放回到他的手中,摇头叹道——“僧一大师,这碗你端得了一时,却端不了一世。你看山下那些凡人,或痴或愚或贪或嗔,不值得大师如此的劳心费力。”
僧一长叹道——“施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说罢也将手指向山下,手指处有数道炊烟正袅袅升起,隐约间似乎听到鞭炮声传来。
“今日有人迎娶新妇过门,方才刚喝过了合卺酒,重宣了山海盟,上座的高堂们把两个孩子看了又看,心中喜中带酸。正等着片刻后那一声脆脆的改口,然后就要把手心里攥湿了的红包递过去。”
“今日有产妇仓促临盆,慌乱间来不及送往大医院,只好在村中诊所接生。那妇人乃是头胎,到眼下已经使了两个时辰的力气,倒骂了三个时辰的老公。他们两口子一直想要个男孩,这一次偏就是个男孩,那孩子半柱香后就会降生人间,发出第一声啼鸣。”
“今日有老妇人重病将死,床前家人齐聚,那与她一向不和的二女儿正趴在她身边痛哭。想起当年母女二人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到不相往来,心中悔恨无比。她想去伸手抚摸女儿的头,手指却还差了那么一公分。”
“今日有少年少女从城中骑行至此,好不容易才甩开了大部队。那女孩眼下手心儿烫,脸蛋儿红,却不知骑在后头的男生此时脸蛋比她还红。下一刻女孩的车会轻轻翻到,人会摔到男孩的怀中。”
“如此种种,正是至美人间。入得我的眼中,悟在我的心中,这才成就了我的佛法。我终不能让它转眼间就荡然无存,所以这碗我能端一时便先端上一时,只因一时之后,这个世界已然不同。”
“那等到到端不动的时候又如何?不过是早晚的事儿!”绣鳞儿撇了撇嘴角,颇不以为然。
“和尚我也很困惑啊!”僧一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挠头——“所以我想要向施主求上一计,好化解了此间苦难。”
“计不可轻传。”绣鳞儿背起了手,神情渐冷。
“我懂我懂!!!”僧一连连点头——“请施主划下道来。”
绣鳞儿也不言语,围着僧一上下打量了一阵,然后突然问道——“敢问大师善饮否?”
僧一一怔,稍后眉开眼笑“善!善!如何不善?”
他从后腰摸了个葫芦出来,葫芦盖一掀开有酒香扑鼻,口中嘟囔道——
“中国的问题果然还得是在酒桌上解决!您打算怎么个喝法?要不我先打上一圈表个诚意?”
“大师原来还是个海量,弱水三千,敢问大师能喝多少?”
僧一大笑道——“何须林景胜潇湘,只愿西湖化为酒,和身卧倒西湖边,一浪来时吞一口。施主想让和尚喝多少,和尚就喝多少。”
绣鳞儿笑着指了指他手中的碗——“那么,就请大师满饮此碗。”
僧一笑声更响,手却抖得更厉害了,摇头叹道——“这么一大碗水喝下去,和尚我的肚皮可就要撑破了。”
“大师要以慈悲化解世间苦厄,总不能一毛不拔。须舍得了身,割得了肉,那才是真慈悲。”
“施主说的有道理啊。”
叹气声中,僧一缓缓坐倒,伸手将落在一旁的树棍招来,用力插入地下。
那树棍顿时就“活”了过来,行将剥落的树皮蒙上了一层绿意,片刻间绽芽、抽枝、展叶,长成了一棵小树。
再片刻间树干迎风而长,从酒杯粗细变成了碗口粗细。
再片刻间无数枝条向着天空伸展,织成了婆娑伞盖,这竟是一棵菩提树。
僧一盘膝坐于树下,将那碗水端到了唇边闻了又闻,微笑道——
“果然是真水无香,远不如狗肉高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