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抬,碗一歪,水线从碗口处倾泻而出,直直的灌了下去。
在僧一的口中响起了连绵不断的水声,却没有一滴飞溅出来。
北方诸龙冷眼旁观,心道这和尚倒也有些手段,想必是勤修多年的在世高僧。
不过看情形他一未能得证阿罗汉果,二不过刚修成灭尽定,又如何能够喝得掉这一川之水?待会儿他喝不动时,自然就会停下来。
谁料僧一这一开喝,就一口气喝了半碗水下去,一直喝到腹部高高鼓起仍然不停。
猛然间,那位七彩流花河的龙王发现了一些异样,高声喊道——“大师,您的僧衣下摆似乎湿了一块!”
“有么?”僧一愕然停了下来,伸手往僧袍之中一摸,再伸出来时手掌果然是湿漉漉的。
“哎呀,惭愧!”老和尚赧然——“喝得太多,老衲这是走肾了。”
“老和尚且住,你要是再喝下去,只怕山下的人,今天没有被水淹死,倒会被你的尿淹死。”诸龙齐声哄笑起来。
唯独绣鳞儿冷笑不语,心里知道这老和尚甘愿以身为壑。眼下喝了半川水下去,恐怕已经到了他身体的极限。
如果没有其它法门相助,再喝下去免不了爆体而亡。
再看僧一,他依然在笑,只是笑的有些艰难。
“但有心无漏,便可身无漏。总须金刚志,方得金刚躯。”
他手掌向空中一举,恰有一片菩提树叶从枝头飘落,轻轻的与他掌心相逢。
僧一捏着那片菩提叶,就这么大大方方的把手伸进了裤裆里。一番鼓捣之后抽出手来,手心中已经是空空如也。
“咦,我还以为大师将手掏出来时,那叶子上会多出几千万个小和尚来!”小六嬉笑道。
“施主说笑了,这是菩提树,又不是心相印树!”僧一摇头苦笑。
“堵上了?”一旁的绣鳞儿笑问道。
僧一笑答道——“堵上了!我这可是独家佛门创可贴,防水效果杠杠的。”
说罢又端起了碗,这一次可就喝得断断续续。
僧一喝一阵停一阵,时时叹气,不时皱眉,不仅肚子越涨越大,连四肢面孔也变得浮肿起来。
不过是两盏茶的功夫,他的手指已经涨到了胡萝卜粗细,双臂更是粗如房椽。
两条腿粗的再也盘不住,只能直挺挺的跌坐在地,离拉歪斜如同醉卧街头的酒后粗汉。
僧一的皮肤被一点点的撑开,渐渐的变成了半透明的样子,隐约可见皮肤之下的水光涌动和体内淡金色的骨骼与肺腑。
猛然间有嗤啦一声裂响,诸龙齐齐看向僧一的左肩,只见那里绽开了一道两寸多长的口子。
伤口处无血无肉,只有一道水光行将喷涌而出。
僧一长宣佛号,数片菩提叶应声而落,正粘在伤口处,把那里的水尽数封住。
可这边刚刚堵上,那边又是一声裂响,僧一背上皮开水绽,一道裂缝从肩直贯到腰。
菩提叶纷纷落下,片刻铺满了僧一的脊背,再度将水堵上。
然后又是一处绽开,又是叶落如雨…..
确如绣鳞儿所料,僧一的这具躯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就如同一件被穿了十几年又洗了百十水的旧棉布衣服一样,稍微一碰处处都是破绽。
身躯不停地裂开,又被菩提叶不停地堵上,有些地方已经贴了四五层,然而碗中水却还剩了四分之一左右。
僧一体内的压力不断的增大,骨骼开始咯咯作响。诸龙的视线穿过叶片的缝隙,已经可以看到淡金色的血液从肺腑中缓缓渗出。
此时此刻,就连僧一的脸上也终于开始出现了痛楚之色。
“大师这是何苦?”小六终于收起了脸上的不屑,冲着僧一施了一礼。
“能喝三两喝半斤,这样的和尚佛祖也放心呐!”
僧一勉力而答,上下两个嘴唇却已经快要张不开了。
他这一开口讲话,本就肿胀的牙床上牙齿纷纷摇动,被碗中水一冲,全都下到了肚中去。
骨头断裂的声音响起,僧一的上半身猛地扭成了一个奇怪地角度,这是他的脊椎骨终于不堪重负,就此折断。
只见他身体向着一边歪去,就此软软的靠在了那棵菩提树上。
即便身躯崩坏如此,僧一却依旧饮水不停,一口口水被他用佛门法力硬生生塞入腹中,直撑的肺腑尽碎。
诸位龙族纷纷动容,饶是他们见惯了万千生灵的生死,却也被僧一的酷烈决绝所摄。
眼看着碗中水将尽,绣鳞儿终于忍不住开口。
“大师不远万里奔波至此,舍弃了一身清修果业,在我们族人面前一番做作,然后死的这般难看,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我想让施主知晓。如果大水往山下一冲,不出三日,那些个少男少女、老丈老妪、壮年的汉子、垂髫的孩童,个个都会飘在水面之上,死的如同和尚一般难看。”
”绣鳞儿缓缓摇头——“我与佛门和人族有仇深似海,大师的慈悲可敬可叹,却远不足让我回心转意。”
“怎敢奢望如此!”和尚脸上动了几动,似乎是想挤出一个笑容,然而却终究不能。
他手腕一翻,碗底最后的水化作一道细流尽数入口,然后将碗轻轻抛下。
随之躯体剧烈的抽搐起来,被他吞进腹中的一川之水终究不肯驯服,与他身上的佛门法力猛裂的冲突。
一个又一个的大水包接连鼓起,又被僧一用残存的法力硬生生的压制下去。
终于,他的躯体又开始了一点点的缩小,半柱香之后,僧一恢复到了原本的身材。
此刻的僧一,浑身上下散发着死寂的味道。
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青灰色的光泽,上有水纹密布,一如山间的溪流冲刷而成的顽石。
那种青灰色的光芒由下而上蔓延,僧一的身体逐渐僵硬,他用尽最后的力气重又盘坐如故,展颜对着绣鳞儿笑道。
“大怨恨需大智慧化解,大慈悲需要大机缘。和尚我没有那般大智慧和大机缘,求不来施主的回心转意。”
说到此处,他双眼微闭,口中轻叹道——“人间有大美,我只求施主舍我一念之慈悲。”
说完这一句,僧一全身化为顽石,就此生息全无,京城去往潭柘寺的路旁却就此了一尊石罗汉。
山风徐徐而来,吹动满山老树,片片落叶环绕那尊石罗汉而飞。
看着这个连真实法号都不知晓的高僧,北方诸龙一时间皆默不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