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在知道了绣鳞儿的打算之后,在场所有龙的脑海中都不约而同出现了这个词。
那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洪水,荡荡波涛将从太行之巅俯冲而下、进而席卷东西南北,将人类苦心描绘了五千年的繁华一洗而空。
这个世界将会被还原成初始的模样,待到陆地再次被晒干之时,大地上将重新绘出无数条河流,每一条都在太阳下泛起宝石般的光芒。
然而,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类以及亿万弱小生灵而言,这将是一场无可抵御的灭顶之灾。
同时,对于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参与此事的北方龙族只怕个个都逃不脱一场九天雷劫。
“老姑!”银瓶儿泫然涕下,她膝行至绣鳞儿的跟前,紧紧抱住她的腿。半是惊恐、半是伤心,急切间一句规劝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颤声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已至于此啊!”。
绣鳞儿轻轻抚摸着她头上双角,口中轻叹。
“览百川之宏壮兮,莫尚美于黄河。潜昆仑之峻极兮,出积石之嵯峨。
这是晋人成公绥所作之《黄河赋》,距今不过千余年,可你看看眼下黄河成了什么模样?长江又成了什么模样?
我们已经有近百年不曾听闻长江与黄河龙神的消息,或许他们早已经化作了漫天雨丝,回归到了天地之间。”
银瓶儿一时语塞,却也知道老姑说的确是实情。
长江勉强还说得过去,而黄河这些年竟然多次断流,人类对于这条被自己称为母亲的河,所作所为已然近乎忤逆。
“四百年前我们北方龙族也曾齐聚,那时济河、汾河、滦河和辽河等位龙王尚在,而且都正当壮年,可眼下他们又都去了何处?
潮白河龙王那时还只是个少年,他视赤眉如父兄,性情又最是热忱。
我原以为这一次他必然会来,谁料却在北京城外看见潮白河也已经断流多年,当河床中再无半点流水之时,一条龙又能靠蛰伏苟延残喘多久?”
银瓶儿向诸位同族看去,只见他们脸上个个悲怆。想到这么多年来北方龙族所遭受的苦难,想到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个熟悉的同族渐渐失去音讯,心中也是酸楚非常。
“人类已经不再是数千年前那些淳朴的生灵,他们以龙的传人自居,可眼下却已经长成了身高力大的逆子。
我们也早已经不再是他们眼中的神,他们不需要再向我们祈求风调雨顺,也不需要我们去守护他们的平安。
在他们的眼中,我们只是屋檐廊柱上的浮雕,是荒诞神话中的妖魔。,是可以肆意扭曲和渲染的无用之物,而不再是江河湖海中的主宰。
这世上早已没有叶公,何人还会好龙?”
“大家可以去南海,南海很大的,足够让大家安家。我去跟长辈们商量,让他们划出一块海域……”
银瓶儿急急的抬起头来,冲着众龙大喊。可等她看见大家的眼神,声音就一点点的低了下去。
众龙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心想这个海外的亲戚倒也不是那么讨厌,只不过事情又怎会那般简单。
一条龙笑着摇头——“我是八百里玛瑙滩之主,除了我那个小水沟,我哪儿都不去。”
另一条龙也笑了起来——“多谢瓶儿姑娘的好意,其实我倒是挺想去的,只可惜我生来口轻,喝不了那么咸的海水。”
“我也不去”一个瘦弱的龙族昂起了头——
“当年我在洈水河中感天地灵气而生时,正赶上上一代河主天年将近,他曾指着河水跟我说‘此水大美,居此有福’,我的福还没享够呢!”
眼看着自己的倡议无人响应,银瓶儿还要开口再劝,却被绣鳞儿伸手指放在了她的唇上。
“这一劫与南海无关,丫头你且坐看风吹浪涌吧。我们不仅仅是为了救出你的小姑,也不仅仅是为了复仇。
这将是北方龙族的最后一战,为的只是求存。
大家知道了我的意图,却依然愿意追随于我,那是因为我们早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天劫又如何?剐龙台上走一遭又如何?
若是按照眼下的路走下去,人族迟早会把路走绝。而大洪水之后,只要天地灵气不灭,龙族自然会重新在河川中孕育而生。
到那时,相信吸取到教训人类会愿意让出半条路给我们走一走……”
说到此处,绣鳞儿突然“咦”了一声,把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龙族对于水的感应极其敏锐,此时也都纷纷觉得有些不对。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雨瀑已经化作了垂天雨幕,下落的速度已经超过了重力加速的极限,正一道道急不可耐的砸向地面,仿佛有个巨人正在把它们从天上扯落。
地上的涌泉喷涌的更加猛烈,如同地上长出了一片水做的森林,合抱粗的树干上欲参天,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际。
山谷中的奔流愈发湍急,渐渐的已经看不清细碎的水花,只见一条条土黄色的水线织成一匹细锦,向着前方延展而去。
一块巨石上,看着水位越来越高,一只山鼠徒劳的寻找着这块石头的最高点。
可等到大水终于淹没它的身体时,它却惊恐地发现水如同光穿过玻璃一样穿过了自己的皮毛与骨骼,毫无迟滞的继续向前奔流。这水似乎流淌的太过匆忙,竟然来不及将它带走。
绣鳞儿极目远眺,眉头皱的更紧。
因为她发现眼前的这般急流,流淌了这么久,洪水的前锋却仍未到达山下的平原。
“今日不知明日事------愁什么?”
“冤冤相报几时休------结什么?”
“前人田地后人收------占什么?”
“一旦无常万事休------忙什么?”
山下有僧高唱佛偈而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继而看见一个留着一指长糟乱白发的脑袋在山路拐角处晃晃悠悠,再然后才看见脖子下面那一身百衲袈裟。
那和尚挽袖露臂,左手握着一根新折的桃木枝充当九环锡杖,右手拿着一个破碗当成紫金钵盂,一路且行且歌。
听了他的歌偈,眼前的洪水就如同得着了归乡令的戍边老卒,于四面八方汇成一股,一头撞进那口破碗之中。
而那碗就跟一个无底洞一样,将汹涌波涛一口吞下,似乎怎么装都装不满。
那边和尚走越来越近,这边水势奔流便越来越急,急的像是要将数日之水在片刻中淌尽。
此时小六已经按捺不住想要出手,却见绣鳞儿早已经舒展了眉头,正冲着他微笑摇头。
堪堪走到诸龙身前十步,那僧人将手中破碗一招,于是漫天雨幕终于扯到了尽头。
无边水树被连根拔起,一川急流似被拦腰剪断,绣鳞儿那滴水之威终于被消耗殆尽,尽数涌入到那僧人的碗中,化作了一碗清水。
银瓶儿暗自诧异,心想天下的高僧我大多认得,可却看不出这和尚的来历。说不定就是何处古刹中清修的前辈,他这手纳川流于一瓴的本领可真是了得。
绣鳞儿却看透了这僧人道行虽高,其实却并不擅长水系法术。
她笑嘻嘻的看着那碗中的水在其中奋力挣扎,不时现出龙虎之形,好几次险些泼溅出来;又笑嘻嘻的看着那僧人勉力端着那碗,手臂颤个不休。
心想这和尚能做到这一步,也算的上难能可贵。
她向那僧人微笑稽首道,“敢问大师法号。”
“施主说我么?”那僧人愁眉苦脸的答道——
“老衲原本有个禅理与雅趣并重、慈悲与精进并包的了不得的好法号。
只可惜昨天有人托梦于我,说故事里人物太多容易记不住。于是我一觉醒来就忘了自己的法号,这可如何是好?”
“何不去翻翻度牒?”绣鳞儿掩口而笑,继而再问。
“游方野僧一枚,参的是野狐禅,持的是不定戒,读的是糊涂经,住的是收容所,哪有什么度牒?”
那僧人依旧愁眉苦脸,却反过来问道——“敢问女施主,老衲是檀越今日所见第几僧。”
“大师是第一个。”绣鳞儿微笑而答。
“造化、造化!!!”那僧人闻言大笑起来——
“如此我就唤作僧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