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特消失在师徒二人的视野中后,孙仙梁很快就恢复了长者的尊严。
风是仙风、骨是道骨,任谁也看不出他心头上曾有床单那么大的一块阴影。
他带着静眺一路深入,不时指点着云中之城的奥妙。
诸如元辰殿外有座云钟,以六十甲子为一圈,每逢大事之时才会鸣响。
又比如文昌殿的后身的那座魁星像,曾真的有魁星降凡附体。凡那一日前来白云观参拜的举子,当年全都金榜题名云云。
两人来到三清阁前,这座观中的最高建筑在云中之城里又是另一番风景。
流云如瀑从屋檐上滚滚而下,原本朱红的楠木立柱全都变成了白云之色。每一根上都有数条虬龙若隐若现,不时低声吟啸。
吞脊辟火之兽在屋脊上昂首阔步,顾盼自雄,时而化作一团云气飘散,时而又重新凝聚。
漫漫白云把殿前的地面三尺以下尽数掩盖,看上就像天上宫阙。
“咱们的宝贝就藏在这数十间殿宇之中,三清阁中所藏的最多,也最重要。”
孙仙梁环顾四周,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天下道门多如牛毛,我白云观却独持牛耳。就是因为咱们观中有这些个宝贝压着箱子,当得起家底丰厚四个字。”
静眺被他说得心痒难熬,拔脚就往台阶上迈去,脚刚一沾地就触动了禁制。
就听见凭空一声霹雳炸响,身前一股巨力涌来。小道士哇哇怪叫,如同被大锤击中一样,被推得向后直飞而去。
孙仙梁呵呵一笑,一伸手将静眺抓住。抬足就就迈上了台阶,稳稳向上行去。
等到静眺惊魂稍定,孙仙梁便解释道——“三百年前时,云中之城里还没有眼下这么多的禁制,寻常弟子想要进来也不必非得要观主亲自领入。
说起来,这得怪当年那位姓竺的祖师所犯下大错。”
“竺祖师?”静眺沉吟片刻后问道——
“是在观中结庐自闭的那位竺祖师么?我记得真武殿外的青砖上还有他留下的十余对脚印。”
“可不就是他么?”孙仙梁面露痛惜之色。
“竺祖师天资卓绝,悟性极高,剑术飘逸不群。
当年观中演剑,那一代的观主点评诸位弟子。说同样一招剑法使出来,别人有红尘烟火气,而他却有九霄仙气,令人望之而生弃剑之心。”
“可就是这样一位有望仙途的祖师,却毁在了交友不慎上。”孙仙梁长叹一声,将往事缓缓道来。
“某一天傍晚,一对儿与他熟识的妖怪寻上门来。说是自己修行过程出了岔子,听说云中之城里典籍众多,于是便想进来翻阅相关典籍解惑。
那时观里的规矩却还远没有眼下这么严,更何况那对情侣虽然非我族类,但平日里恶名不彰,所作所为也大都是侠义善举。
竺祖师顾念往日的交情,又见他们神色焦急不似作伪,便拼着受长辈责罚将他们带了进来,谁料刚一进来就被那女妖暗算制住……”
静眺惊呼一声问道“那妖精是来偷东西的么?我们可曾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此时刚好走到台阶的最上层,孙仙梁将静眺轻轻放下,微笑道:“那女妖确实是来偷东西的,只是云中之城里却没有她想要的宝贝。”
说罢孙仙梁信手推动了三清阁的大门,门一开,封存已久的一团云气顿时席卷而出。
顷刻间,师徒二人如坠云海,视野中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随着云气散去,眼前渐渐清晰起来,静眺被大殿之中的情形惊的目瞪口呆。
先前师父说典籍,他还以为是三五本装在玉匣之中的绝世秘籍,却没想到会有如此多的书。
云中之城里的三清阁同样施展了化寸为尺的法术,里面的空间比外面看上去大了百倍,东西南北各有三百步的进深。
可即便如此,这座大殿竟然也被栉次鳞比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乍一看竟然有了拥挤的感觉。
书架数以千计,以天干地支和数字分门别类排列,一座挨着一座。
典籍浩如烟海,放眼望去既有最古老的龟甲兽骨金石镌刻、又有春秋秦汉的竹简丝帛。
再往后就是一卷卷、一册册、一叠叠的书。
亿万张书页承载着百倍的文字,在淡淡的云烟中静静的躺了千百年。
“只有书、全是书,除了书再无他物!”
孙仙梁伸手指着那片书海,神色渐渐的激动起来。
“《开元道藏》九千三百余卷,玄宗亲自诏令传写,以广流布。其中兼容并包涵盖大千,堪称有唐一代登峰造极之作……”
“《宝文统录》四千九百八十一卷,历唐宋两代而成。期间经安史之乱与唐末五代之乱,那时节不仅人间动荡,妖魔也自横行。
人命尚且贱如草芥,更何况这些个写满了黄老虚无之言的纸头。为了存下这些典籍,我道门所付出的的艰辛与血泪实不足为外人道…..”
“这一部《吴越王道藏》收集了晚唐及五代年间江南一带道教各流派的典籍。虽然不过两千余卷,但每个字都是纯用金粉写就。如此手笔,非以当年越国之富而不能为……”
“这部《政和万寿道藏》,以千字文编号,历经多次增删,最后定稿时为五千八百四十一卷。
其内容及规模虽无甚出彩之处,但却是第一部全雕版印刷而成的道藏。自此之后,我教大行天下,此道藏功不可没……”
“《大金玄都宝藏》,共计六千四百五十五卷……”
“《大元玄都宝藏》,共计七千八百四十三卷…….”
“《明万历正统道藏》,共计五千四百八十五卷…….”
…………
“以上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此时的孙仙梁,就像一个正在向刚懂事的小儿子炫耀自家谷仓的土财主一样。
满脸的皱纹都被荣光所熨平,嘴里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透着骄傲,只差把优越二字写在自己的脑门上。
“这里存放了数十个不同年代的道藏版本,藏书合计二十余万卷,而这还只是三清阁一处。
其他殿堂之中,虽然典籍类别不同,但情形也大多类似。
财神殿、三官殿、药王殿、灵官殿和救苦殿中分别存放五行道术;吕祖殿中存放丹药符咒之书;老律堂中都是历代祖师修炼心得和微言大义…….”
“我白云观弟子外出历练时,每个人都肩负着为观中藏书添砖加瓦的重任。
若是遇到观中所缺之书,即便代价再高昂,也必倾尽所有设法购得。
虽偏远蛮荒之地、粗鄙不堪之妖,只要其修炼之术有一丝可取之处,又或者谈吐间有一句能见先人所未见。也必当加以笔录送回观内,按照地域、种族之属归集成册。”
“别家门派之中,有个千百卷的珍藏典籍就敢自称源远流长。
而我白云观中,各类道门藏书总计近百万卷。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孤本。”
“百万卷书就是百万条道路和百万种感悟。有前辈高人御风而起时的逍遥,有金丹成就时的爽快,道心通明时的透彻,还有数不清的成功法门和更多失败的尝试。”
“有那欺世盗名之辈,大言炎炎的号称自己从小就能熟读道藏,通晓大道三千。
遇上这样的货色,你只需走上前去给他一个大嘴巴,问他熟读的是哪一版的道藏,问他大道何止三千?”
说到得意处,孙仙梁脸色酡红,被满殿书香烘的醺醺欲醉。
他放声长笑,肆意指点,眼神中尽是目无余子般的狂热。
“大道无穷而此间尽有,条条大道皆可通天。
有此满观藏书,我白云观领袖玄门千年,谁敢不服?
嘿嘿,天下第一、天下第一,便是死的只剩下最后一个人。只要云中之城尚在,我们依旧是天下第一。”
静眺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的问道——“既然云中之城就是个大图书馆,那么为何外头会传的那么邪乎?”
孙仙梁叹了口气,有些意兴萧索——“这事儿还要从当年竺祖师的那段公案说起。”
他大袖一挥把地面上缭绕的云气全都驱散,露出了光滑如镜般的地面。
不知何种材质的地砖呈现半透明状的青白色,里面有无数云朵或聚或散。
在殿堂的中央位置,一道深约半尺的剑痕横贯前后,几乎将整个大殿划成了左右两半。
如果问登山者为何要去登山,那人定会逼格很高的说,因为山在那里,而绝不会告诉你他刚买了一双新款的Scarpa专业级登山靴需要秀一秀。
如果问静眺为何要迈过那条沟,静眺也会告诉你,因为那条沟……它真的就在那里。
剑痕宽将近一米,没有更宽也没有更窄,正好是成年人的一步之遥,让每一个第一次看到它的人都小腿发痒跃跃欲试。
如果站在这样一条沟前面却没有跳过去,你简直就对不起自己十五六岁极端青春无聊的年纪。
静眺也很痒,于是他站在沟的这边腾空跃起,像一只活泼的小鹿,姿势极其舒展的向着沟的那一边落去。
就在他刚起跳的那一刻,耳边传来了孙仙梁略带焦急的喊声“不要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