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还没亮,阿依朦胧中听到帐篷外有人压低了声音叫她。她看了眼身边安静地睡着的玉丽吐孜,轻手轻脚地披衣起来,抹黑走到帐篷门口,掀起帐门一角。见是致远,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侧身出了帐篷,轻掩上帐门,轻声问道:“这么早,有事吗?”
致远笑眯眯地问:“去不去看日出?”
“现在?”阿依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仍然漆黑一片的天空。
“已经过了寅正时候,最多半个时辰天就亮了。你去梳洗一下,时间正好。”
阿依回头看了一眼帐门,有些为难地说:“玉丽哭了一晚上,刚刚睡着一会儿,我不放心她。”
“这样啊?”致远有些扫兴地低下头,“我就剩这最后一个时辰的空闲了,等天亮了我就要回去执勤,又要好些天不能得空了。”
阿依看看致远,又回头看看帐篷,心里也是百般纠结,不知道该如何取舍。正在烦恼,玉丽吐孜带着鼻音的声音从帐篷里传出来:“姐姐你去吧。我正好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致远拉着阿依出了营区,爬上小丘,席地而坐。阿依四面望了望,黑夜仍旧笼罩着整个草原,月亮却已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她疑惑地问:“方向对吗?”
致远得意地答道:“你放心,在外行军打仗,倚靠星象辨别方向是最基本的技能。相信我,不会错的。”
玉丽吐孜伤心了一夜,阿依自然也是几乎一夜未眠。太阳还没露脸,她的瞌睡就又席卷而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冷风入腑,她紧接着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致远靠了靠。当她的手臂挨上致远的手臂,她的侧脸轻触到他的肩膀,虽然隔着衣服,致远却仍是清楚地感觉到了阿依的体温,他像是触电一般全身都僵住了。
阿依敏锐地觉察到了致远身体突然的紧绷,抱歉地笑了笑,轻轻往回挪了挪,道:“对不起,从前一冷,就会和玉丽、小黑他们挤在一起取暖。”
致远有些懊恼自己刚才那不自然的反应。他很想把阿依拉回来重新挨在自己身上,手臂在阿依的身后重复地抬起,又放下,却始终没有勇气把手搭在阿依的肩上。黎明前的旷野上静谧无声,过于安静的空气中渐渐生成了一丝尴尬的气息,仿佛草叶上每一颗新生成的露珠里都融进了尴尬。致远终于想起一个话题,打破了有些怪异的气氛,问:“这次怎么没带小黑来?”
“来了的!”阿依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致远的忐忑,很自然地回答:“不过它一到草原就特别兴奋。我们刚刚在营地驻扎下来,它就不知道跑去哪里玩了。就第一天晚上回来过一次,才露了个脸,就又跑没影了。”
致远有点担心:“它这么多天都不回来,你不担心它?”
“不担心!”阿依笑得很笃定,“小黑很厉害,连戈壁上的狼都打不过它。”
致远摇头,道:“我不是说这个。我听说在平城的时候,小黑从来都不会夜不归宿。怎么来了草原竟然几天都不回营?你就不怕它走了就再不回来了?”
阿依的笑容淡了淡,脸上隐隐露出几分无奈:“我知道,比起平城的深宅大院,小黑更喜欢这样辽阔的天地。在平城,它是怕我和玉丽吐孜不习惯,所以每天都回来陪我们。如果它真的喜欢这里的生活,我并不介意让它留在这里。”
阿依的话让致远有些意外:“你舍得吗?”
阿依转头看了致远一眼,淡淡一笑,目光转向遥远的天际,轻声说:“有什么舍得舍不得?如果可以,谁都应该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只不过我们在选择生活的时候,生活也在选择我们。小黑比较幸运,它对生活的要求和生活对它的要求都比较低,所以它很容易得到它想要的。”
东方的天空渐渐开始发白,阿依脸上的神情也越来越清晰。她的眼睛里似乎露出一种又像是哀凉又像是迷茫的神情:“其实以前我们和小黑都是一样的。可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玉丽也不是以前的玉丽了。我们对生活有了更高的期待,却没有察觉到生活对我们的要求也提高了,要得到想要的生活就变得越来越难。所以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在想,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阿依的话让致远有些心慌。他一把握住阿依的手腕,着急地说:“为什么想要回去呢?阿依,你和小黑是不一样的。虽然你从小都和野狗生活在一起,但你终究是个人,你不是狗。你对生活的要求不应该和小黑一样。就好像,就好像……”致远向来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此时对着喜欢的姑娘,更是觉得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很是伤神地抓了抓头,指着地平线上半蓝半粉的天色说:“就好像对于小黑来说,能看到这样美丽的风景就够了。但是你不一样,你至少,至少要有个人陪你一起看风景才行。不仅是有个人陪你一起看,还应该在很多年后有个人陪你一起回想起某年某月某日的早晨,阴山草场上的日出有多美。”
见阿依只是沉默地望着地平线,致远又继续说:“阿依,不要想着回去了也有小黑或者玉丽陪你。小黑的寿命只有十几年,可你的日子还长着呢!至于玉丽,你应该看得出,她非常享受现在的生活。虽然我没有问过她,但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想要再回到野狗群里去过那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里。阿依,你的世界已经变了,你即使再回西域去,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的生活里去了。”
阿依无力地垂下头,下巴搁在蜷起的膝盖上。“你不知道昨天晚上玉丽哭得有多伤心。其实我也很难过。自从我们来到平城,那么努力地学说话,学礼仪,学着在你们的世界里像人一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