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叹道:“沈姑娘千万不要这样说,这都是我的命,我认了。而且,我是真心想要谢谢姑娘的。我家自从获罪后,我就被强行没入官奴营妓,这些年里,听过无数污言秽语,受过无数人的欺凌,从没有人说过姑娘这样的话。姑娘的话,是这污浊世间唯一的一道亮光,其实我心里还是很欢喜的,因为我终于看到,这世上还是有光明的……”
云烟话说得多了些,力气用尽,喘息了好一会儿,方才有力气再开口道:“……只是,我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元宝了……我死后,元宝在这个世上就没有亲人了……我不敢求沈姑娘收留元宝,只求沈姑娘在有余力的时候,能够照拂一下元宝,让他不至于活不下去……”
“云烟姑娘,你本就虚弱,不要说这么多的话了,多保存一吓体力吧,”
沈叠箩抿唇道,“你也不要担心元宝,我余力尚多,可以将他带在身边,护他周全。我会把他带回金陵城中去的,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人欺辱了他。你放心,他将来,一定会比所有人都活得好。”
云烟大喜,因为高兴,病态苍白的脸上都染上了不太正常的嫣红,她激动得向沈叠箩道谢:“沈姑娘,谢谢你!我真的很谢谢你!你对我们家有大恩,你真的是个好人啊!”
说着说着,云烟泣不成声,哭声哽咽,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叠箩轻柔给云烟擦泪,眸光清澈透亮:“我在高台之上所说的话,是我自己的肺腑之言。不瞒云烟姑娘,我心里的想法确实和大秦大多数的人都不一样。别人我不能说,也不方便说。但是云烟姑娘,我可以告诉你,总有一日,我会废除军中营妓制度,把所有像你这样的女子解救出来,让她们自由自由的生活在蓝天白云之下,做自己喜欢并且愿意做的事情,自己的命运自己掌握,不会再被任何人摆布,也不用再伺候任何人!”
沈叠箩微微抿唇,沉声道,“大秦军队和朝中,弊政太多,不公平的制度也太多,我心中有宏愿,我都是想要一一剪除改正的。但,这是个长期的过程,以我目前的能力,尚且做不到。我只好慢慢来了。但在我余力范围之内的事情,我是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只是,我始终可惜没能把你救回来。”
沈叠箩心里对云烟还是很同情的,只是天命难违,云烟寿数将尽,她知道,云烟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只怕是拖不过今天了,所以,即便是灵丹妙药,也救不回云烟的性命了。
她心中的这些想法,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过。
她原本是想,在自己羽翼长成之前,是不会将这些话宣之于口的。可是看见云烟这样,她心中触动,便忍不住都说了出来,一是抒发自己心中郁结,二也是为了安慰云烟的意思。
云烟听了沈叠箩的话,望着沈叠箩的眸中,油然生起一抹敬意,她喟叹道:“沈姑娘当真不是寻常人。可这些话,姑娘日后莫要再对人说了,这是大逆不道的话。我知姑娘心意,可不是人人都能知姑娘心意的啊……”
云烟话未说完,就猛烈的喘息起来,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她似有未尽之语,但她的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在继续说下去了。
见她如此,沈叠箩眸中闪过点点怜惜,沈叠箩心里明白,云烟这个样子,应该是不过去了。
她松口云烟的手,轻声道:“云烟姑娘,我去帮你把元宝叫进来,你们姐弟两个再说说话吧。”
沈叠箩言罢,就出了营帐,将元宝唤了进去,她却不曾再入营帐,而是站在外头,她其实是想把最后的时间单独留给姐弟两个,沈叠箩默默望天,这大概是他们姐弟最后的相处时光了吧。
董双默默走到她身边,静立片刻后,才开口道:“元宝是个可怜的孩子。云烟姑娘去后,他在这个世上,就是真正的一个人了。他还这么小,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过啊。”
看见元宝,董双就想到了自己。他在这世上也没有亲人了,也是真正的一个人。
不过,他失去亲人的年纪,比元宝还要小,那时候他才三四岁而已。这种孤苦一人过日子的感觉,他是再清楚不过了,这些年,在世情中锻炼出来的一颗冷硬的心,在看见元宝时,被触动了旧日往事。
董双可怜元宝,也心疼元宝。这孩子往后的人生,该怎么过呢?
沈叠箩转眸看了董双一眼,而后远眺营帐外的山色云光,浅声道:“我已经跟云烟姑娘说过了,待她去后,我会把元宝带回沈山居,以后,这孩子就跟着我了。但凡我在一日,必会护他周全的。”
董双眸光一震,赫然看向沈叠箩:“沈监理,你可知元宝是何身份吗?”
“营妓官奴一般都是罪官家眷没入,一旦入籍,就不可能再脱籍,终生都是贱籍。而且,贱籍官奴和营妓所生的子女,也都一样是贱籍或者是奴籍。元宝与云烟姑娘相依为命,很显然是他们的家人都没了,元宝才会被带到了云烟姑娘这里。云烟姑娘是营妓,那么元宝一定是外一营的罪奴,罪奴是不能够被带出去的。你说要带走元宝,这是违背律制的。”
沈叠箩闻言,想了片刻,问道:“那我若是想办法给元宝脱了奴籍呢?”
董双眸光冷冽:“没有办法,奴籍之人,不可能脱籍。”
大秦等级森严,又有律法支撑,不可能被打破的。
沈叠箩微微一笑:“肯定会有办法的。董双,你看着吧,我会想办法让元宝脱籍的。”
董双闻言还想开口,可帐内元宝撕心裂肺的一声姐姐打断了二人的谈话,紧接着,董双和沈叠箩就听到了元宝的大哭声,二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明白了,云烟这是去了。
二人走进营帐后,果然看见云烟没了气息,而元宝正趴在云烟身上恸哭。
沈叠箩等了一会儿,才对着元宝道:“元宝别哭了。让我替你姐姐收拾一下吧,我给她清理一下,顺便给她换身衣裳。要是再耽搁下去,人都硬了,到那时就不好弄了。”
云烟临终前跟元宝说过,沈叠箩会带他回沈山居的事情,而且也嘱咐过他,要他好好听沈叠箩的话。
因此,沈叠箩在说过这话后,元宝再是不舍,也还是听从沈叠箩的吩咐,往后退开了些,在一旁默默垂泪看着沈叠箩忙活。
“沈姐姐,我姐姐说,她死后不想埋骨于地下,她想要火葬,她说,一把火烧了才干净,然后,要我把她的骨灰撒在山林间,这样,她才算是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沈叠箩眸光幽暗:“好,我知道了。”
将云烟的身体清理干净之后,沈叠箩和董双一起在云烟的营帐前搭了个火堆,将云烟放入其中,然后点燃火把,火舌很快吞噬了云烟的身体,沈叠箩默默看着这一切,直到所有结束后,她才望了一眼在董双怀里哭成了泪人儿的元宝,轻轻拍了拍元宝的脑袋。
她轻声道:“元宝,等外一营的看诊和体检结束之后,你便随着我回我家去。往后,你就跟着我了,我会护你周全的。”
元宝哽咽:“……谢谢沈姐姐。”
沈叠箩微微一笑:“一会儿,我陪你进山,我陪着你一起去将你姐姐安放在山林之中,也好让她安心。”
董双闻言,也跟着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沈叠箩转眸看了董双一眼,微笑道:“好啊。”
这个冷漠少年,难得对人这么热心。看来,董双也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啊。她还以为,董双除了对军医事业有热忱之外,对什么事情都是冷漠的呢。
朱绍钧将军医房的范教习派过来帮忙,着实是帮了沈叠箩的大忙。
这样一来,外一营的看诊和体检工作就可以全权交给范教习主理了。沈叠箩就带着董双和元宝,三个人一起进山,去撒云烟的骨灰去了。
三人回来后,已是入夜时分了。
三个人都没有吃晚饭,回来之后都饿死了,自有人给他们张罗饭食,填饱了肚子之后,沈叠箩就将元宝安置在了她的营帐之中,元宝这一天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又进了一趟山里,这会儿早就累坏了。
伤心和难过都顾不上了,连哭都没了力气,直接就睡着了。
到了晚上,外一营的看诊和体检就暂时告一段落了。范教习和董双沈叠箩在一起说今天的体检情况,还有明天的布置。
范教习道:“沈监理,初步估计,外一营的看诊和体检工作应该会持续六到十天的时间。”
沈叠箩点点头:“恩,和我估计的时间差不多。”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董双都会在这里待着,一直到体检结束。但是看诊和体检的具体事宜,就由范教习您负责了。”
这范教习也是医士,不过因为在军医房中待的时间比较长,专业能力也很强,又是教习,所以也是很受人尊敬的,沈叠箩虽然是军医房的监理,但是对于范教习,也还是很尊敬的。
范教习本来就是朱绍钧派来帮忙的,听了这话,当即笑道:“沈监理放心,下官知道该怎么做。”
一时散了会,大家各自休息去。
窦森来寻沈叠箩,给了她一封书信,说是秦非邺写了送来的。
“王爷听说姑娘这里出了事,心里着急,方才悄悄打发了人来问属下情况,属下把这里的情况都跟来人说了一遍,来人就回去了。不过,他们还送来王爷的一封书信,说是要亲手交给姑娘的。属下看姑娘一直在忙,并没有敢过来打扰,就想着这时候送来给姑娘。王爷说,姑娘不必回信,只请姑娘好好看信,等姑娘回京后,王爷会亲自去寻姑娘,请姑娘到时好歹给个答复。”
沈叠箩忙了一日,压根没时间想起秦非邺,如今听见窦森说起这个,唇角便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特特的派了窦森过来,可见是十分关心自己了,这件事她不觉得有什么,但是以他那么关心自己的态度,想必也是为她悬了心的吧?
她接了信,望着窦森笑道:“你们王爷的话我知道了,我这就看信,你也忙了一日了,歇着去吧。”
窦森走后,沈叠箩就拆开书信,心里倒也有些好奇,也不知秦非邺在信中写了些什么。
好几页纸,信还有点小长,她坐下来,就着桌案上的灯烛,认真看信。
“阿箩,太子的病情有些反复,这几日总也不见好,本王心里很担心,实在是走不开,得知你那边出事,本王却没能赶去看你,帮你,本王心里实在是为你很担心。你写给父皇的请罪书,本王从太子处已经知道了。以父皇的心思,应不会怪罪你,沈达的问题比你大得多,你应该是没事的。本王也还派了人去你那里问情况,想来这会儿,人也快回来了。
本王写这封信,是心里有些话要对你说,本王等不及你回京了,只好付之信中,尽皆叫你知道,本王也放心些。
阿箩,你还记得七炎宫杀手来袭的那一夜,本王说过的话吗?你对本王说出了你的心思之后,天就亮了,本王当时不能停留太久,有些话就没来得及告诉你,也没能来得及告诉你本王的心思。本王当时说,日后寻到合适的时机,足够的时间,本王就要对你说的。
可是,这一段时间来,本王竟没能寻到什么合适的时候和你说这些话。思来想去,本王等不及你回京了,所以,便提笔写下这封书信,告诉你一些本王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话。
那夜你说,不会和古代男子在一起,说古代男子身边女人太多,说你们那里都是一夫一妻的。就凭这一点,你就不会考虑本王。本王承认,本王身边确实有两个侧妃,还有几个侍妾,但是,本王从来没有碰过她们的。本王绝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多女人,也没有那么的滥情。
阿箩,本王将你视作心上唯一喜爱的人,所以,本王不会对你说谎话,也绝不会骗你。想必你也知道,本王身边还有个三岁的小儿子,本王可以告诉你,他不是本王的亲生儿子,至于他究竟是谁的儿子,以及本王为何收养他,这些都不是可以在信中说的事情。事关重大,本王只能当面与你说。
阿箩,只要你答应本王,相信本王,等你和本王在一起后,本王都会把这些事情慢慢告诉你的。
那ri你说,让本王等你,让本王给你时间,一时欢喜之下,本王却忘了问你,等到你的心,具体要多久呀?
阿箩,多久本王都能等,不过,本王还是等得好心急,心里热切盼你的心至。如能和你两情相悦,本王真是要欢喜死了。
对了,此信你阅后就烧掉,千万别给人看见了,本王说了好多真话,被人看见了不得了的。切记切记。”
沈叠箩看了信,却没有立即烧掉,咬唇半晌,望着信冷哼一声,心里有点小欢喜,还有点小生气,还有点小好奇。
这信上字字句句,都带着他对她深刻的情愫,这一点她还是看得出来的。
也正是因为看出来了,所以沈叠箩心里才欢喜,她早就知道,自己心里有了秦非邺的影子,自从不再压抑自己内心的感觉之后,对于秦非邺的示爱,她心里都会有这样的反应,小甜蜜里夹杂着小欢喜的滋味。
但她生气,也不是那种真生气,就是有点不高兴,觉得他信上解释的话也太敷衍了吧?他身边那么多女人,他说没碰过就没碰过了吗?还有他那个三岁的小儿子,他说不是亲生的就不是亲生的吗?
她心中愤愤,男人最会撒谎了,撩妹子的时候,什么鬼话都能说出来呢。说不定,他就是为了骗取自己的心,于是就编出这种鬼话来了。
这么想着的同时,心里却有另外一个声音出现,那个声音在说,秦非邺不是那样的人。
从她认识秦非邺以来,他不像是会为了得到她的心而去撒谎的那种男人。
这样一想,沈叠箩自然是好奇的。
如果他的话都是真的,如果他没有撒谎的话,那么,儿子不是亲生的儿子,他又是替谁在养这个孩子呢?
沈叠箩垂眸,又把书信的后半段看了一遍,看完之后,她深深的觉得,秦非邺,是个有秘密的男人。他绝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
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平日里看见的那个秦非邺,那个清冷淡漠的王爷,很可能是伪装过后的秦非邺,而真实的他,就隐藏在这封信里。
他信中写的很清楚,如果真实的他暴露出来,会有很严重的后果。
这个后果她目前不得而知,但是,如果他所说的都是真的的话,那么,他对她的用心可谓是极深了,他不惜冒着暴露的危险,也要告诉她这些,为的就是让她安心。
他是用真心在喜欢她的。只是碍于诸多原因,他不得已对她有所隐瞒。
而是事情的真相,他等待着她自己前去发掘。只要她接受他,她迟早会知道他所有的一切。
沈叠箩默默抬眸看向手边闪烁的烛火,不可否认,她的心里,对这个男人的事情越来越好奇了。她忽然就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因为她也是刚刚才发觉,她其实一点儿也不了解秦非邺。
沈叠箩没有依照秦非邺信中所言将这封书信烧掉,而是细心折起来,折成小小的一块,然后拉开衣襟贴身藏好,她决定把这封书信留起来,她要留下来做个凭证,免得将来秦非邺不认账。
有了这封信在手里,秦非邺就是想赖也赖不掉了。
看完了信,沈叠箩还了无睡意,透过营帐的窗户往外望去,看夜色极好,月色明亮,月亮挂在天上,她忽而就想出去散散步了。
回头见元宝还在熟睡,沈叠箩就轻手轻脚的走出了营帐。
去外头转了一圈,沈叠箩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
很多人都在烧纸,而且是冥纸,还有些冥纸做成的衣服鞋子之类的东西。
看那个样子,像是在祭奠什么一样。
她在心里默默算了一下,心里就觉得奇怪,今儿也不是七月鬼节啊,这都十月份了,烧的什么冥纸呢?
转了一圈,竟发现营区偏僻处,董双也在那儿烧纸。
沈叠箩走上前去,问董双道:“你不是在休息么?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董双抬眸,看见沈叠箩,眸光微闪,抿唇答道:“沈监理不记得了吗?今天是寒衣节啊。大秦历来习俗,寒衣节便是有送别过去,祭奠亲人的规矩。入夜子时之前烧些东西给死去的亲人,或者是烧掉自己不要的一些衣物或者是旧物什么的,也是送别过去的意思。”
“这些兵士这会儿出来,都是在过寒衣节啊。今儿虽然发生了大事,但寒衣节也不能不过。何况,这时候烧些东西,也能平复心绪。”
看着沈叠箩明明灭灭的眸光,董双心下一动,以为沈叠箩是在担心明火不安全,于是又道,“不过,沈监理放心,俞宪参将已经跟下官说过了,他只划定了几个区域给人烧东西,并且时刻派人看着,绝不会引起火灾的。整个外一营都很安全。”
沈叠箩轻轻点了点头,眸光幽深的望着董双道:“你烧这些,是为祭奠亲人,还是为送别过去?”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