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叠箩与董双联名写好了请罪书,便着人从外一营出来,往金陵城中呈送了。
沈叠箩的请罪书没有资格直接呈送给太初帝,她还是如同上次告状一样,如法炮制,将请罪书先转给朱绍钧,让朱绍钧带着她的请罪书去面呈给太初帝。
太初帝拿到沈叠箩的请罪书,上面详细记载了她在外一营发生的事情经过,看完之后,太初帝面沉似水,眼底染上几分怒意。
朱绍钧看太初帝如此,小心翼翼的便问道:“皇上,是不是沈医士的差事没办好啊?”
请罪书送到他手里来的时候,是整个封住的,而送信来的人什么都没跟他说就走了,所以朱绍钧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在看到那请罪书三个字的时候就觉得不好。
此时看见太初帝在看完请罪书后这个模样,朱绍钧的感觉就越发的不好了。
他就怕出事,怕沈叠箩出事,也怕沈叠箩的差事没有办好。
太初帝沉声道:“这事跟沈医士没关系。你出去吧,朕这里没你的事了。”
虽得了这句话,但朱绍钧心里仍旧是放心不下,还是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在心里。但太初帝的话他又不敢不听,只得出去了,心里却在想,既然这事儿跟阿箩没关系,怎么阿箩要写请罪书呢?
朱绍钧琢磨着,是不是应该派军医房的人去外一营看看情况啊?这样一来,他也能放心一些啊。毕竟阿箩能力虽强,但跟董双一样,年纪都小,那十几个学徒也不顶用,朱绍钧想着,他应该派军医房里的范教习前去看看才行啊。
朱绍钧心里琢磨的事情太初帝自然是不知道的,他也压根不关心。
太初帝心里想到的是沈达,生气的也是沈达,让他极为恼怒的人也是沈达!
沈叠箩请罪书中所写,她将外一营的主将雷虎和十几个副将都废掉了,这些事都不在太初帝的眼中,太初帝在意的沈达跟雷虎勾结的事情。
身为丞相,跟外一营的主将旧部勾结谋害朝廷命官,这个事情的性质就很严重了。
沈达跟雷虎勾结要谋害沈叠箩,这可以说是私人恩怨,也可以说是沈达不尊他的圣旨,甚至是违抗他的圣旨。毕竟这么长的时日里,朝野上下,应该都知道了他护着沈叠箩的心思,偏偏沈达要违逆他的意思,沈达这是不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啊。
太初帝一直都有要收拾沈达的心思,只是时机未到,他不能轻易动手而已。毕竟沈达跟之前凉国公不一样,跟他之前除掉的那些功臣宿将也不一样,那些人的功劳是有,但都不及沈达这么大,更重要的是,动了那些人,所涉及和牵扯到的人在朝廷和军中都是可控范围之内的。
但沈达就不一样了,要想除掉沈达,就不能像之前对待那些人一样,一举拿下,必得一步步的来。
毕竟沈达在军中,特别是北方边地的一些驻扎军中有很大的影响,因为这些影响力,朝中支持和追随沈达的人也不少,太初帝一直都还没有寻到机会对沈达下手。
不过——太初帝看了看手里的请罪书,眸底闪过一抹幽深目光,现在机会来了,时机也来了。
沈叠箩送来的请罪书,就是除掉沈达计划的开始。
“苏胜,西泉那边,还在外面放利钱吗?”
苏胜道:“回皇上话,西泉长公主已经收回放利钱的本钱了。不过,奴才查到,西泉长公主并不是咋上回皇上说了她之后收回的。而是在前些日子才收回的。”
太初帝沉眉:“前几日她来见朕,是那时候收回的吗?”
苏胜点头:“皇上英明。”
太初帝闻言,冷哼一声:“前些日子沈达来见朕,提起为他儿子赐婚的事情,朕懒得管,就让他自己去操心了。没过两天,又跑来跟朕说,要为他女儿赐婚,拐弯抹角的说什么小七还没有王妃,又说他女儿很好,是当王妃的料子,哼,他也真是异想天开,居然还想要小七娶了他的女儿,朕怎么可能答应呢?”
“朕没应,这倒好了,西泉又跑来寻朕,直接开口就求朕给和月和小七赐婚,她也真是说得出口!朕怎么可能让小七娶沈家的女儿呢?朕当时就觉得奇怪,西泉做出那样的事情,怎么还有脸来求朕呢?原来,她是把利钱给收回来了啊!”
反正他是绝对不会给小七和沈和月赐婚的!
苏胜作为太初帝的贴身太监,对于太初帝的心思还是最为了解的,因此,他听到太初帝说这些话,并不感到惊讶,但是,他也深知,此时此刻,太初帝说这些,也不是要他接口的,所以,他一直保持着缄默。
太初帝发完牢骚,沉眉想了片刻,便道:“回头,把西泉放利钱和做那些不该做她做的事儿的证据都集合起来,送到朕这里来。”
苏胜点头应了是,又听太初帝吩咐道,“你去把大理寺卿给朕找来。”
“顺道去值房传旨,沈达涉嫌勾结外一营主将谋害朝廷命官,让他不要上朝也不必参政了,就在家待着,等着大理寺查清案情,如有需要,他要时刻接受大理寺的传唤。”
苏胜去了,很快的,大理寺卿就到了奉天殿。
太初帝将沈叠箩的请罪书递给大理寺卿,等大理寺卿看完后,太初帝才沉声道:“爱卿,将这案子给朕查清楚。朕要的是真相,不要怕得罪人,也不要怕牵涉广,只要是跟这个案子有牵连的,都可以审问。你要帮朕搞清楚,沈达为什么要跟雷虎勾结,除却这一次的勾结之外,沈达还有没有跟别人勾结,亦或是正在跟别人勾结,明白吗?”
大理寺卿看了看太初帝的眼神,抿唇想了片刻,才答道:“回皇上,臣明白的。”
案子还未开审,皇上就已经认定沈相跟雷虎勾结了。大理寺卿心里跟明镜似的,看来,皇上护着太医院的那位沈医士,这是要护到底了。
而皇上如此笃定沈达勾结将领,也让大理寺卿心惊,他知道,他如果找出证据来,沈相必会受到严惩。这也是大理寺卿不敢往下深想的原因了,因为他发觉,皇上并不是像表面那样器重沈相的,这个发现,让大理寺卿很是心惊。
太初帝点头:“明白就好。下去办差吧。先派人去外一营把雷虎等人带回来。沈叠箩就不必带回来了,你有话就直接在外一营先问她。她还在主持外一营的看诊和体检,不可耽误了。”
“皇上放心,臣知道该如何做。”
大理寺卿揣摩出了太初帝的心意,心中越发心惊,但他是臣子,不敢不应,于是,自然是太初帝怎么说,他就怎么去做了。只是心里越发决定,日后当差要更加谨慎小心。
接了太初帝的旨意,大理寺卿没有派人前去外一营,而是亲自去了外一营,因为太初帝对此案很是重视,大理寺卿觉得自己还是亲自走一趟比较好。
在跟沈叠箩和董双了解完所有的情况之后,大理寺卿就把雷虎等一干人都提走了。
送走大理寺卿后,沈叠箩才望着董双笑道:“看见没?我就说了,你我都不会有难的,这有难的人是沈达。”
她已从大理寺卿口中得知了,太初帝下旨,已让沈达停职接受审查了。她心想,这是个好现象啊。而且,这也说明了太初帝确实打算用这件事来做文章了。她的猜测和预计都是正确的。
董双还是有些不太能理解,他用一双清澈的眼眸看向沈叠箩道:“下官不是很明白。”
沈达贵为丞相,说停职就停职了?这怎么可能呢?
沈叠箩微微一笑,没有具体解释什么,只望着董双道:“对皇上来说,丞相勾结军将比我阉了主将要重要得多。前者关系江山社稷,后者只是关乎风纪而已。跟江山社稷比起来,后者也就不算什么了。”
沈叠箩这么一说,董双就明白了。
沈叠箩办完了这件事,神色一派轻松,对着董双道:“想必这时候,将士们的体检应该开始了。你过去看看情况吧。虽说皇上派了人来,应该也没人敢闹腾了,但就俞宪一个参将在那里,咱们军医房没个坐镇的人也不行,你去瞧一瞧,指导一下,学徒们心里也有个底。”
董双闻言问道:“沈监理不过去吗?”
沈叠箩轻轻摇了摇头,往营区的北边看了一眼,抿唇轻声道:“我要去那边看一个人。她应该是很需要帮助的。我想去帮帮她。”
“沈监理要去看谁?”
董双不解,顺着沈叠箩的视线望过去,目光落在北边的一顶红色营帐上,他当即心中了然,“沈监理要去看那个生了病的营妓吗?”
营区里全是素白色的军帐,唯有营区北边有一顶红色军帐,董双在初进营区的时候就看见了,那时候他就知道,那是营妓住的军帐。
沈叠箩点点头:“恩,我要去看看她。那天听雷虎他们说了,那营妓被他们弄得生了病,似乎是很严重的样子。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但因为雷虎这边的事情未完,我只能先处理雷虎这边的事情。现在既然事情都处理完了,我就打算去看看她。”
董双闻言道:“那下官同沈监理一起过去。”
沈叠箩没想到董双会这样说,她道:“董双,你是男子,跟着我去恐怕不合适吧?她是被雷虎他们弄伤的,只怕伤得地方很是私密,你去了,恐怕不好,何况你又年轻,还没娶亲呢,是不是不太方便啊?其实我一个人过去就行了,我带着医药箱去处理一下就好了。”
沈叠箩如此说,董双仍旧坚持要去,他眸光微闪,定定的看着沈叠箩道:“沈监理,你之前在高台上说的话对下官触动很大。你说要尊重女子,尊重军医,下官都是记在心里的。下官虽没有成亲,可下官心里也是很担心那个女子的。下官同沈监理一样,先是军医,再是男子。在军医眼中,伤痛为大,又分什么男女呢?”
“所以,还请沈监理让下官与你一同过去吧!”
沈叠箩默默看了董双一眼,从小少年清澈的眼眸中,她看不到一丝淫/邪之意,她忽而就想到了自己初见朱绍钧时说过的那样一番话来了,眼前的董双,赫然就是当时的她啊。
他们两个,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
沈叠箩有些动容,她点头道:“好啊,那你就跟我一起去吧。”
沈叠箩带着董双,董双背着医药箱往营区北边走去。
两个人到了那营帐跟前,红色的帐帘垂下,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但当两个人走近的时候,帐帘忽而被人挑起,从里头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冲到董双怀里就开始扑打他。
“不准你来欺负我姐姐!不准你欺负我姐姐!”
“她都快要死了!不能再伺候你们了!”
“呜呜呜……不要再来欺负我姐姐了……”
小男孩一边大哭一边捶打董双,沈叠箩皱眉,上前去将小男孩拉开,沉声道:“小朋友,你放心,他不是来欺负你姐姐的,他是跟我一起来给你姐姐看病的。”
“你看,我们俩都穿着官服呢,我们是太医院军医房的人,不是外一营的兵士,绝对不会欺负你姐姐的!”
沈叠箩没有想到,外一营的营妓军帐中竟然还住着她的弟弟。
小男孩抹着眼泪看向沈叠箩:“我认得你!你是今天在高台上说话的女军医!”
他认得沈叠箩,外一营召集兵士去演武场集合的时候,他偷偷跑过去看,就听见了沈叠箩的讲话,他能听懂沈叠箩的话,知道沈叠箩是个好人,所以他不打董双了,改求沈叠箩救他姐姐。
“女军医,求求你救救我姐姐!我姐姐已经不行了!他们都不管我姐姐,每次我求他们找人给我姐姐看病,他们都不理会,还把我打一顿!呜呜呜……”
小男孩说着话,先是气愤,后来又是无助,说着说着又痛哭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
沈叠箩闻言,撸起小男孩的袖子看了看,确实是一身的伤,不用想,肯定是这些兵士打的。
她目光温柔的看着小男孩,拿出手帕子把小男孩脸上的泥土给擦掉,然后温声道:“你放心,我和你董哥哥就是来帮你姐姐看病的。我们会尽我们的能力救她的。你别哭了,眼睛哭肿了会疼的,男子汉,还是要坚强一点。”
“我叫元宝,女军医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看了沈叠箩一眼,抿唇又道,“……我姐姐她叫云烟。”
沈叠箩微微一笑:“我叫沈叠箩,你就叫我沈姐姐吧。这是董双,叫他董哥哥就好了。”
元宝因为他姐姐之前的遭遇,对男子都有着天然的戒备心,所以,即便沈叠箩表明了董双的身份,元宝依旧对董双很是戒备,不肯亲近,董双了解元宝的心思,也不刻意去靠近他,只是望着他和善一笑。
在这样的情况下,董双心里很明白,他要想取得元宝的信任,只能慢慢来,不能操之过急。
“元宝,走吧,我们进去看你姐姐。”
营妓云烟的情况比沈叠箩想象得要严重得多,就像元宝说得那样,云烟真的是快死了。
云烟有很严重的妇/科病,下身已经溃烂,再加上长期卧床没人照顾,身上的褥疮也非常的严重,有些褥疮年深日久,甚至还能从腐肉之中看见骨头。
而且,因为云烟的特殊身份,她的身上还有粗/暴行/房留下来的各种伤痕,大大小小的新伤叠旧伤,最新的伤痕据沈叠箩估计,应该是三天以前的。
看见云烟这个样子,沈叠箩又愤怒又心痛又心酸。
云烟命数将尽,就算是华佗再世,也救不活了。她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姐姐,我姐姐还有救吗?”
沈叠箩望着元宝那眼巴巴的眼神,一时语塞,竟然说不出话来了。
半晌,她才抿唇道:“董双,把医药箱拿给我,你跟我一起,给云烟姑娘处理伤口。”
董双没说别的,点点头,将医药箱拿过来递给沈叠箩,然后两个人洗净了手,就预备来给云烟处理伤口。
云烟虽然奄奄一息,但她的意识是清醒的,只不过因为人病得厉害,所以不怎么开口说话,方才元宝给她介绍沈叠箩和董双时,她也只是虚弱的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此时看见沈叠箩和董双要来给她处理伤口,她挣扎着坐起来,不肯让沈叠箩和董双动手:“沈大人,请你等一下……贱妾有几句话想跟元宝说。”
沈叠箩抿唇,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云烟幽寂的眸光闪过一点光亮,费劲力气招手叫元宝过来说话。
元宝看自己的姐姐这样,眼泪又涌出了眼眶,却被他自己狠狠用手抹去:“姐姐……”
话未说完,他已是泣不成声。
云烟倒是没有哭,神色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弟弟,她想抬手给元宝拭泪,可终究没有力气做到,只能叹息一声,用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力气跟元宝说话。
“……元宝,姐姐早就告诉过你,姐姐这病是好不了了,你不要心存希望,不要觉得姐姐的病能好。你往后就只有一个人了,你要好好活着,知道吗?……姐姐不要你报仇,也不要怨怪任何人,这是姐姐的命,是咱们家的命……你只要好好活着就行……姐姐只求你好好活着,活下去……”
这些话,云烟在病中跟元宝说了无数遍了,但她又说了一遍,她又预感,自己这次可能是真的不行了。
“不!我不要!我不要姐姐死!”
亲人离世,元宝自然痛楚,反应极大,哭声都压抑不住了,让一旁听到的董双和沈叠箩都心酸起来。
云烟叹息:“……这是命,由不得你做主啊……”
云烟顿了顿,缓缓转眸看向沈叠箩,“沈大人,贱妾有几句话想单独跟大人说……不知是否可行?”
沈叠箩抿唇,转头看向董双:“你把元宝带出去吧,我在这里跟云烟姑娘说话。”
董双依言将元宝带出去了,元宝哭得厉害,此时也不计较董双是男子了,只管扑在他怀里哭。
哭声渐远,云烟泪盈于睫,望着沈叠箩道:“沈大人,不必费心为贱妾处理伤口了。贱妾自知命不久远,再处理伤口又有什么用呢……何况,贱妾这身子脏都脏了,再怎么样,都是弄不干净的。”
“云烟姑娘,在我面前,不必口称贱妾,你不低/贱,更不是谁的妾,你自称我就好了,你也不用叫我沈大人,你比我年长,唤我一声妹妹就好了,我跟别人不同,我没那么多的规矩。”
沈叠箩在床榻边坐下,她握着云烟的手,眸光清亮道:“云烟姑娘,你的身子不脏,脏的是那些男人的心。就算你自知命不久远,那就更该处理一下伤口了,这离世的时候,总该干干净净的去,不是么?云烟,你是个好姑娘,不好的,是这世道。”
沈叠箩的话,让云烟眸光一颤,她本就模样不差,此时美眸蒙上一层暮霭,越发显得楚楚可怜:“……沈姑娘,元宝把你在高台上说的那些话都告诉我了……你是真的跟别人不一样……我想单独跟姑娘说话,是想单独跟你说一声谢谢的。多谢你为我这样的人说话。”
沈叠箩心里发酸:“……可是,我却救不了你。我当不起你的一声谢。”
看见云烟这样,即便是素昧平生的人,但同为女人,沈叠箩不免有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