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晴川表情认真,只听着,没急着插话。
知府夫人面色带点悲伤,仿佛衬托话里的不容易,继续说:“哎!我家也是顿顿六素三荤一汤,吃的和别人家没什么不同,并不奢华。我家老爷爱银子吗?不爱!他只是爱做官而已!可是,如果他不孝敬给别人银子,他就做不了官!甚至,如果不孝敬银子,那些上官给的考评能坑死人!气死人!所以啊,希望苏通判能理解我们家的难处!”
知府夫人说的故事有点感人,最先把她自己给感动了,用手绢擦擦湿润的眼角,然后拉住郑晴川的手,轻拍拍,姿态仿佛带点恳求。
这是哀兵之策!
对此,郑晴川并不陌生。在电视剧里,当侠客把剑指向山匪时,山匪求道: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六岁的小儿……
对于知府夫人的话,郑晴川半信半疑。至少,那个孝敬银子的事算是现实!
同时,现实就在眼前,如果苏牧不是有洪家那个大靠山,知府作为通判的上官,何必这么和气地放低姿态呢?如果苏牧没有靠山,知府说不定早就联合同知一起把苏牧解决了!
可是,知府夫人说这话的意思是让苏牧纵容知府的贪婪和知法犯法?甚至是想拉苏牧做同伙?
郑晴川在思考中,冷静得心情甚至不起一点波澜,因为知府夫人没有任何让她动心的条件,也没有任何让她恐惧的地方。
最关键的是,苏牧是个深沉、内心成熟的男子,不是三岁小孩子,郑晴川不用担心他被知府拐骗。她只要不拖他后腿就行!
认清了形势,郑晴川心平气和地安抚道:“肖夫人,你说的这些事情,我不能做主。但是我可以一句不漏地转告。”
知府夫人抿出一个笑容,然后表情十分信任的样子,道:“好!我放心了!谁不知道啊?苏通判和苏夫人是青梅竹马的年少夫妻,这样的夫妻才最重情意,苏通判肯定能把苏夫人说的话听进去的!”这么说着,知府夫人的眉毛动了动,表情又有点暧昧。
郑晴川假装自己粗心,没有理会知府夫人那话里的暧昧意思,抿唇微笑。
平静了一会儿,知府夫人忽然问:“你喜欢温泉山庄吗?听说温泉很美容养颜的,听说某朝有个宠妃冰肌玉骨,到了四十岁还是个美人儿,把那皇帝迷得神魂颠倒,万千宠爱在一身!真令人羡慕。”
郑晴川笑道:“这样的人,一万个里想挑出一个来,都很难。”
知府夫人放轻了声音,笑道:“那么,苏夫人是喜欢了?”显然,这是有备而来。“只要苏夫人答应一声,那就是苏夫人的囊中之物!”
郑晴川抿起嘴唇,嘴角弯起,眼神却有点凉。上官讨好下官,这不只是滑稽,如果是外人冷眼旁观,这还显得有点悲凉。
郑晴川心想:这个知府真是何苦呢?难道他不会算账吗?与其送这么贵重的礼物给苏牧,还不如守住温泉山庄这个大宝贝,别再贪了!
忽然茅塞顿开,郑晴川不再相信知府夫人说的那种关于知府有苦楚的话了!知府之所以愿意不惜代价送一个贵重的温泉山庄,原因肯定是他计划在未来贪到的钱比温泉山庄的价值多多了!
贪一点点可以归咎于人的本性,但是贪太多了就不是一点小坏了!
知府夫人继续用暧昧的眼神看着郑晴川。
郑晴川回答道:“我相信因果报应,我不抢别人的宝贝。我想,那么好的温泉山庄肯定价值不菲,是个大宝贝。肖夫人如果好好守着,说不定可以变成一个聚宝盆。”
知府夫人听了,大笑起来,有点花枝乱颤了,用手绢掩住嘴,眼角的鱼尾纹再也掩饰不住,声音亲热地道:“苏夫人真会说吉祥话!哎哟!聚宝盆!哈哈!这话我家老爷最喜欢听!”
郑晴川没接话,伸手转了一圈茶杯。
知府夫人的目光黏在郑晴川的身上,一下也不离,心里还爱乱猜,生怕漏掉了郑晴川对她的暗示,又说:“哎呀!不如,改天我们一起去温泉山庄!邀上同知夫人一起!带上孩子们!可惜,现在还是夏天!我真巴不得明天就过冬!冬天泡温泉最舒服!然后,肌肤像羊脂玉一样!”
现实摆在眼前,越来越明显了,知府忌惮苏牧!与其说忌惮苏牧,不如说是忌惮苏牧背后的洪家!
郑晴川看着知府夫人的灿烂笑容,忽然自嘲:自己这样算是在锻炼自己的智商么?吃饱了撑的,坐在这里跟别人虚与委蛇。
门外阿清和阿韵的笑声,比那个什么温泉山庄更吸引她!
她有点坐不住了。“小姑娘们在外面玩得挺开心,我们也出去看看。”
知府夫人嘴角抿着,翘着,目光暖融融的,颇有韵味地笑道:“不急,我们再说点私房话!小孩子就喜欢大人不在眼前,这样她们才玩得更开心。”
郑晴川喝一口茶,不再绕来绕去了,直接地道:“我家相公初来乍到,要知府大人帮忙多照应。我们两家常来常往,肖夫人平易近人,很让我感动,也感激。说实在话,对于官场上的事,我不大懂,甚至是敬而远之。我夫君比我聪明,我觉得,我只要不给他添麻烦就行了。京城的长辈常常写信来,总是叮嘱我同样的事,归根到底,就是让我谨慎。可能是我的阅历不够,她们总是不放心我。”
这番话让知府夫人忽然收起了笑容,然后变成苦笑,忽然就不再试探郑晴川了,而是莫名其妙地变成了谈心,倒是把真心话给引出来了。“你千万别笑我!我刚才是不是很像在唱戏?”
这话的意思大概就是:我刚才是不是很像个滑稽的小丑?
这话也引申为:其实,我刚才说的话是言不由衷,不是本意,是有苦衷的。
这样一说,倒是把之前那些关于温泉山庄的话给彻底推翻了!
郑晴川抿唇微笑,目光专注而真诚,摇摇头。
知府夫人变成了说家常的样子,少了一些表情上的伪装,倒有些返璞归真的味道了,道:“其实,知道我家老爷做的那些事后,我也悬心,也害怕,希望他做个人人夸的清官,不要被别人暗地里记恨,更不要给别人留下把柄。我那一大家子都靠着他呢!可是,那些做过了的事情已经错在了那里,一步错,步步错,一发不可收拾了!哎!”说完后,她低头颓废,不再是那种夸张的笑容。
等知府夫人安静了一会儿,郑晴川才说道:“我记得,长辈提过,让苏牧不要追究以前的事。还叮嘱了很多话,大意就是不要矫枉过正。”
这些绝对是郑晴川瞎编的!郑老太爷和洪老太爷找苏牧说话时,总是避着她的,几乎不说给她听。不过,昨天晚上,苏牧对她表示过,说他不会追究知府以前的事,说最近在衙门里的争论都是围绕眼前的事。所以,殊途同归。苏牧没必要在闲聊时主动骗郑晴川这个,他是确实没打算追究以前的那些肮脏事。苏牧比郑晴川更懂得该怎么在官场上混!
知府夫人暂时静悄悄的,屏气凝神地看着郑晴川,眼睛里迸射出惊喜的光芒,像是有点难以置信,但又非常的喜悦!“嘿嘿……我家老爷也说过,苏通判是个君子,和别的那些二世祖不同。其实,我家老爷也是很敬佩苏通判的,还很仰慕京城的洪阁老。他说,如果他能去京城见见洪阁老,喝一杯洪家的茶,比做这劳什子知府的官儿更好呢!”
郑晴川有了点疲倦,主动端起茶壶,给知府夫人添了茶,然后笑道:“外面的人羡慕京城,京城里的人又羡慕外面。”
知府夫人喝一口茶,急忙摇手道:“京城里的人羡慕外面什么?大家都知道,京城最繁华!有些人踏遍了全国,做遍了地方官,临死都想做个京官儿!可惜,难难难!”歇了歇,再喝口茶,又继续道:“外放的人虽然能刮地皮,但是刮完之后,必须把最好的东西都送进京城去,其实就是替京城的那帮官儿刮地皮!不然,别人随便踩一脚,就把下面这些小蚂蚁给踩死了。他们才是老爷,我家老爷这样的人倒像个差役!”
郑晴川给面子地笑了出来,觉得这话有点意思,继续给知府夫人斟茶。
说这么多话,肯定会口干舌燥的。
知府夫人今天真是一点架子也不端了,留在苏家吃了午饭才走。
送完了客人,阿清问:“七七,你们在屋里说了什么,说这么久?”
郑晴川递一个红李子到阿清的嘴里,再递一个给阿韵,才说:“知府夫人讲了一个有趣的故事。蚂蚁把金子举在头顶上,然后别人的鞋底就不会踩它。”
阿清嚼着酸甜的李子,笑一笑,眼神透出兴趣,声音含糊地问:“然后呢?”
郑晴川:“金子诱惑人心,别人垂手可得!别人拿走了蚂蚁手里的金子,还要继续走路!就算不是这个人的脚,还有另一个人的脚。趁着别人的下一脚还没踩下来,蚂蚁必须赶快重新举起金子。”
阿韵摇头:“一点也不好玩!”
郑晴川见阿韵把李子核吐出来了,就再递个李子给她,笑道:“恶性循环当然不好玩!阿韵比我聪明!我差点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