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陆清霜没再来,郭子衿也没上门。听闻是回卫所衙门报道去了,也不知她如今安否。周贤本与李桐光说好了,今天再去器造司看一看。让张弘艾一同也好,到京城这么长时间,张弘艾还没上门拜访过这位陆师叔。
可他们今天走不了了,礼部派了人来,要带着他们演礼,短则三日,长则一旬。
弘武大会庆典的时候,他们这些个要参加的选手,还有个大门派的掌门前辈,是要面君的。这就涉及到面见皇帝的礼节了,极其繁琐,特别细致。礼部派人来教导演礼,是必然要经历的一关,没学好,没有面见帝君的资格。
青要山帝隐观地位特殊,可不用去礼部演礼,而是礼部派人来到客栈教导,这在与会的诸多仙山当中,独一份。更不用说那些外国的使臣异人,那都是被鸿胪寺和礼部归置到一起来演礼的。
周贤对这个事情透着十足的恶心,却也无可奈何。他跪过神仙,这于他而言是无所谓的,毕竟神仙是概念化的精神符号。跪活着的人,他心里就有点腻味了。跪拜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它包含着很多概念,首先是人格上的降级,承认跪拜者的人格低于受拜者。
但他仍然跪过孔诤言、方丹、岑秋风,他生活在这个时代,别无他法。
而今又要拜皇帝,周贤就想着是不是当真要弃权得好。
然而也有一件好事:负责给帝隐观这一众人演礼的指导官员,是周贤和李桐光的旧识——状元姬容海。
周贤和李桐光对他的印象颇深,这番见面是十足惊喜了。
与帝隐观众人一番客套,通传了官府的公函,趁着底下的人清空了客栈的后院,正在摆设各种道具的时候,姬容海便是和师兄弟二人攀谈了起来。
“两位仙长,自贡院作别,已是数月,再得见二位仙长,实是有缘啊。”姬容海笑着上来抱拳行礼。
周贤和李桐光也跟着行礼。
周贤笑道:“在贡院里面,那么大的动静,姬兄你还能写好文章,实在是不易。你不单是海量,还有个好胆量啊。”
“师兄此言差矣。”李桐光则是说,“现在人家不单是蟾宫折桂,更是位列朝班。不当再叫姬兄,而应该叫姬大人了。”
“李仙长说笑了。”姬容海连忙摆手,“二位仙长与我相识在前,我得中在后,切不必改口。若是得了个一官半职便倨傲起来,我便不配为天家效力了。”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俗话说得好,“话是拦路的虎,衣是瘆人的毛”,好话先说出来,架子放下来,别人都不好意思再多客气了。而且他说的是“若不然不配为天家效力”,这就看出来忠来了。甭管是不是,人家把话说到了。
更何况,他得的这个职位可不是什么一官半职。状元郎少有能得中之后,直接被委任正五品重任的。更何况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这可是个肥缺。仪制清吏司掌朝廷诸礼仪式、宗室封赠、贡举、学校等事,里面水可深着呢,作为郎中,姬容海稍微动些念头,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别的且不说,今日里他来在客栈这边带着帝隐观的诸位演礼,得了岑秋风示意的孔诤言,就为这位郎中送上了银票。姬容海也没推辞,收在袖子里之后,好似这事情没发生过一样。
那银票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一百两。就来说两句话见个面的事情啊!
而且这都算是茶水钱,小头,真正的大头在里头,不在官门之中的人根本都接触不到。若说这个钱姬容海不收呢?他清如水明如镜,廉洁奉公还则罢了,可就该轮到青要山的诸位担心,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这位礼部郎中了。
可姬容海收钱收得这般随意,也让周贤心里头有点别扭,稍微疏远了一些。他确实是写得一手好字,也颇懂怎么左右逢源,还化解过师兄弟二人的尴尬。但是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心性,周贤不了解,心里头就起了一些提防。
若说字如其人这话是真的,周贤作为被他的字惊艳过的人,完全应当拜服,立刻引为知己。可是事实文学作品的优劣都证明不了作者的道德水平,更不用说区区几个字了。秦桧、蔡京的字可都算得上是名家的水平。
“得见两位仙长实属幸事,然有一事不明,还请两位仙长解惑。”姬容海问道,“当初在贡院的时候,我分明见得两位仙长身着天灵卫小校的衣服,现在来参加弘武大会,是不是不合规矩?”
“嗨,哪有的事!”李桐光摊着手苦笑道,“我倒是乐意就那么加入天灵卫了,可这天灵卫选人规矩森严,不是我凭着师门的关系说进就进的。我们俩那一日是被拉了壮丁,只得了一身衣服和临时的腰牌,不算是正式的天灵卫。那龙气绕身是个什么滋味,我实在是不晓得啊。”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姬容海笑了两声,又提起一个话头,“那个,二位仙长……”
姬容海话说到一半,顿住了。他本想问的是在菩提三教寺,自己遇见女鬼告怨的事情。那女鬼想要姬容海给她沉冤昭雪,再寻找到她的儿子。
来客栈以前,这个事儿就在姬容海的脑子里面绕。在他的理解里,这种鬼鬼神神的事情当然是要问这些炼气士最为合适,他还想着找个什么机会来开口。见了有过交情的人,自然是最好不过,问起话来也方便一些。
可事到临头,他又迟疑了起来。他本想的是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帮助那个女鬼完成心愿,不再受那份苦。想求个什么法术神通,通过那女子的骨灰也好,残魂也罢,找到这个女子的儿子,也算是顺遂了她的心愿。
但是这可是个鬼,无论如何不应当存在于阳世的鬼魂被炼气士见到了,那还能落得好下场吗?
那女鬼虽然身负深仇大恨,怨怼苦痛纠缠,却听经参佛,未曾做过什么伤人害命的事情。若是因为他多向这两个炼气士问了几句,导致这个女鬼被诛灭无存,那他可当真是做得孽事了。
想到这里,姬容海就打定了主意,这个事情还是不能问。
“姬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周贤见姬容海言语迟疑,催了这么一句,“若是有什么不当在这种场合说的,我房间就在楼上,也算得是私密。”
姬容海连连摆手:“大可不必如此。我只是思想着,什么时候能腾出时间,请二位仙长到舍下小酌。我这个人你们也晓得,有些贪杯,却少有能共饮的好友。倒不是因为我人缘不好,而是我酒量太大,与别人推杯换盏,像是欺负人家似的。两位仙长是炼气士,可与我畅饮一番啊。”
“哈哈哈,好说好说,姬兄定下个日子,我师兄弟二人必然前去叨扰。”李桐光十分豪爽地把这件事应承下来,也没问周贤的意见。不过他既然已经把话说了,周贤便也不得不依了他的意思。
姬容海笑着点点头:“我刚才出口迟疑,正因此。二位也知道,弘武大会就在眼前了,礼部的公务十分繁忙,即便是到了晚上,也常常有许多公文要处理。我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一时出了神。”
“那自然还是公务要紧,我师兄弟二人都是闲人,什么时候去都无妨的。”李桐光应道,“实在不行,等弘武大会这件事过去了,我们再到府上与你饮酒如何?”
“也好,也好。”姬容海对着师兄弟微微点头。
这时候旁边一个差人凑过来秉事:“大人,后院已经布置出来了,是否要各位仙长前往演礼?”
“啊,这边来吧。你去请各位仙长到后院去。”姬容海对着周贤和李桐光一伸手,“二位仙长也请吧。”
演礼之事极尽繁琐,许多东西要一遍一遍来,确认每一个细节都没有差错纰漏才行。在演礼的时候错了也就是错了,没人能怎么样。但真要到了面圣见君的时候,出了事情,那是要人命的。
好在这次演礼面对的是一群道士,礼仪同样做得很足的一群人,讲起来非常方便,做下来几次,也都没出过什么差错,礼部的这些个官员差人都十分满意。
但是,即使这些都做得全了,至少得练上三天。这是规矩,必须得按照规矩来。而且不单是面对皇帝时该持什么样的礼节要讲,弘武大会开始之后要祭天,祭天的时候有什么礼节要演。正式比斗开始之前,皇帝要设宴款待四海宾朋,餐桌上有什么礼节也要演。面对宫人如何,在校场上如何,行走如何,坐姿如何,全都要归置。
即使是一众炼气士,这一天下来也是疲累非常。主要是心累,见皇上怎么这么多事儿?只有岑秋风最安心,笑呵呵看着自己一众徒子徒孙在这儿操劳,不必参与其中。
为什么?他是炼虚合道境界的大修,又已经一百三十多岁,是可以见君不跪的,只需行道家的礼节就好。道家什么礼节?岑秋风从八岁开始做道士,知道的肯定比礼部的这些人更细致,没人能教他,也用不着教他。
空闲的时候,周贤和李桐光也向姬容海打探一些此次弘武大会的细节。比如会用什么方式来比斗,有多少能人异士参与,那些个番邦外国的来使都有什么独特的神通。
姬容海也不知道。他不过是一个礼部的郎中,知道的并不比这师兄弟两个多多少。唯一能透露出来的就是,在大林朝内,除了各家名门大派的弟子以外,朝廷也请了很多名声不小青年才俊。这其中有些小门派出来的,有些是偏僻地方家族神通的传人,还有几个甚至是散修,无门无派,偷师学艺。
各门各派都恶心这种人。教会了徒弟还饿死师父呢,各家的神通法术,那都是秘传之事。很多出了门墙的弟子,也会被警告不许将本门的神通秘术轻传。更有甚者,若是发现本门神通外流,哪怕要付出一定的牺牲,也要把偷师学艺这个人给弄死。最次,也要废掉他那一身本事。
这其中最典型的就是那位传奇散修,细数一下,他这辈子可能没干别的,在炼虚合道境界以前,一天到晚净跟人打架了。周贤在诸多书卷里,把他的事情摘抄出来,整理成一册,越读越觉得别扭,总觉得这个人的经历似曾相识。
念头转过来,一拍脑门儿,周贤明白了。这妥妥的是一个爽文主角的套路啊!首先是大户人家出身,被灭满门,背负深仇大恨。偷师学艺导致天下间就没有不恨他的,他却仍能活得逍遥快活,旁人都对他无可奈何。但凡是想要招揽他的,全都被他回绝了。
拜托他炼虚合道,神功大成那一天,杀回到仇人山门,血洗当场,红泥三年不曾褪色,黄土灌成黑土。
自此以后,这位大修改头换面隐姓埋名,游戏人间。再出现时,伴随的都是一些行侠仗义,锄强扶弱的传说。
周贤甚至怀疑,如果说这个异世是一个架空幻想的世界的话,这位散修大贤有没有可能就是这部书的主角?
不过思量这些也没什么用,闲聊完了,还得接着演礼。
待到姬容海走,天也快要黑,戍时了。
放在现代社会,下午七点,好些社畜在这个时间还没下班呢。在现如今,却已经挺晚的了。毕竟在生产力还不发达的今天,夜生活极为枯燥单调,除了距此不远的花柳巷以外,到了这个时辰,各家商户,基本上都已经上板关门了,偶有些酒楼会开到很晚,最晚却也不过子时之前就关。现代人已经习以为常的二十四小时营业,几乎不存在。
李桐光送姬容海出了门,转身一拍周贤肩膀:“师兄,喝酒去吗?”
周贤一笑:“客栈里就有酒有菜,听你这意思,却像是要到外边喝去。”
“我,跟伙计闲聊,听说个好地方。”李桐光扯过周贤的胳膊,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到晚上才开门,我想去见识见识。”
周贤一愣:“师弟你别糊涂,这可犯戒律啊!”
这一下轮到李桐光懵了:“我逛个夜市怎么就犯戒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