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贤抿着嘴唇,紧皱眉头:“逛夜市啊?”
李桐光佯作不懂的样子:“当然是逛夜市啊,这天眼瞧着就要黑了,还有什么别的去处吗?不然师兄你以为是干嘛呢?”
“啊……我以为?”周贤一乐,“我也以为要去逛夜市呢。”
“是啊,原来你以为是要逛夜市啊……”李桐光噙着坏笑,“咱收拾收拾揣点银子出去呗。”
“不着忙。”周贤一摆手,算是把这茬给揭过去,“你去问问弘艾师兄,还有蔡洪斌和高珍他们两位。总这么僵着也不是事儿。咱们之间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的,一起玩两回就亲近了。别到时候到了擂上,咱们先呛火。”
“也成吧……”李桐光是有点不情愿的,但想到周贤这么说也有道理,他就没拒绝。
不多时转下楼的时候,李桐光却仍只是带着张弘艾同往。
“他们两个不愿来吗?”周贤苦笑着问道。李桐光一摊手,没多做解释。周贤和张弘艾也跟着笑了一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们主动提出来弥合关系,对方不愿意领这个情,那就不必强求。
所谓夜市,只局限在国子监所在的坊内,双数的日子开市,也并不会彻夜到天明,在子时之前会散去。别看这夜市规模不大,可这里头千姿百态,做什么买卖的都有。许多来赶夜市的,都是其它坊的人,今夜就在这儿住了。
有卖古旧字画的,有卖旧书旧话本的,瓷器、陶器、玉器,衣裳、首饰、布头,应有尽有。煎饼、卷饼、胡辣汤、烤囊,在这儿填饱肚子也不是问题。还有些贼人,会在这夜市里头销赃。黑灯瞎火,半明不暗,人脸和物件瞧得都不是太清楚,有些贵重物品真假难辨,这就要考校逛夜市的人眼力和经验如何。
夜市有夜市的规矩,不会有人叫卖,各守着自己的一摊,有人来买东西,说几句话,却不在言语里谈论价格。两个人袖子一叠,手挨着手比个数出来,就算是商量价钱了。若是一个价钱不成,也不会让旁人听了去压价多少。
而且这个夜市有点邪性,又被人称作是鬼市。传闻在夜市开市的时候,有鬼怪穿行于其间,言语姿态都与常人无异,买卖交手也是银钱讫货。到天明的时候,卖了东西的才发觉,自己拿到手里的是纸钱儿,用手一搓,都化作飞灰。
可具体是哪个人遇见这个事情呢?传这些话的人又说得模糊了。无非是怪谈一样的东西,信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也没有太把它当成一回事的。
不过到底是在夜里开市,又是没人管理,自发组织起来的集市,难免真的闹一些鬼怪的事情出来。为了驱邪,也为了安人心,街道的最东头,立了一个关帝像,造像的钱是大家伙一起出的。
据说原本在关帝像那个位置,摆的是一口大缸。无论是出是入,只要在夜市开市的时候路过这儿,就要往里面投一文钱。没人监督,这钱也没人敢拿。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呢,大家也就形成了这个默契。
等里头的铜钱攒够一缸了,这关帝像就立起来了。谁请来的师傅打像,谁花出去的这个钱,没人知道。但是自从关帝像立在这里,那个往缸里投钱的规矩也没了。也许是关圣帝君真的镇住了邪祟,自从这像立在这里以后,这夜市的规模就愈发大了起来。
是否闹鬼,估计少有人能说清楚。但是这夜市里头有贼人是真的。有这么一个有点儿意思的传说:
说一个财主,得了一件特别漂亮的貂绒大衣,自打天气转寒以来,就一直穿在身上,恨不得不脱下来。某一日到夜市来逛,发现一个小贩,摊子上卖的一块绒皮,与自己身上这一身的毛色样式都极为相近。他就想着,自己这件衣服若是破了可惜,不如把这块皮子买回去,若是这衣服破损了,还有个不着痕迹的缝补。
结果他回到家,刚想炫耀自己买回来这块皮子,与自己身上的大衣如何相称,就听得耳边厢小厮惊呼一声:“大爷,你衣服怎么破了?”
脱下来一看,在后背正中,方方正正切出来两个巴掌大的口子,与他手里那块皮子的形状大小,一模一样。
李桐光从伙计那儿听说国子监附近有这么一个夜市,顿时来了兴趣,早憋着要去看看了。奈何近来一直有事绊着,直到今夜,才算得了这个空闲,共周贤和张弘艾一并来耍。
三人是从东头进去的,给关圣帝君上了香,抄着手信步而游,东看看西看看,也没有要买东西的意思。一开始还逛个新鲜,说这个东西没见过,那个物件好有趣,可没过得多大工夫,李桐光就觉得有些腻烦了。
“我还道这里有什么出奇的,死气沉沉,着实是无趣。”李桐光讪笑一声,“我还得意洋洋地拉着你们两个与我一同前来,这不正是丢人现眼吗?亏那个伙计还把这个地方吹得神乎其神的,回去我就揍他!”
“哎,你可消停一会儿吧。”周贤笑道,“这夜市里头不吆喝,又都是压着嗓音说话,灯火更不甚明亮,人再怎么多,也显得不怎么热闹。来都来了,咱们找个地方喝碗热汤,先暖暖身子吧。说不得,喝完汤了再逛,能瞧见什么不一样的东西呢。”
“前面有个小摊,好像是卖吃食的,咱们过去看看。”张弘艾赞同周贤的提议,前头带路,就到这小摊上坐下了。
“三位道爷,您吃点什么?”小贩一见来人了,热情招呼,“我这是个杂碎的摊子。有猪杂汤、羊杂汤,还有三和面饼子和窝头。”
“我不要饼子和窝头了,来碗羊杂汤暖暖身子。”周贤说完转回头问身边这俩人,“你们呢?”
“一样,来碗羊杂汤吧。”张弘艾点点头。
“算上我这个,三碗。”李桐光大马金刀坐下来,对着小贩伸出三根手指头。
苍蝇小馆有珍馐,市井当中有高人。
别看这小摊不大,手上料理得这叫一个干净,手法那叫一个利落。
料是早就备好的,“三红”,也就是心、肝、肺,都切做了小丁与薄片,分码在陶碗里头。“三白”是肠、肚、头蹄肉,细细地切成丝,排在案板上。咕嘟冒泡,那是一锅老汤,文火在底下熬着,稠密似浆,色浓如油。三把笊篱把杂碎下到老汤里,慢慢颠勺上几次。
等到这些东西都煮得绵软入味了,再把笊篱拉出来,将杂碎倒到三个粗瓷大碗里。撒上葱花、芫荽、碎香椿、辣椒面,一勺浓稠的老汤浇下去,再补上一勺烧得滚开的白水,撒上一点点盐,三碗羊杂碎汤这就算成了。
老汤的味道都透在杂碎里,葱花、芫荽、碎香椿的香味中和掉了羊膻味儿,入口只有鲜香甘咸。火候把握得恰到好处,该嫩的嫩,该筋道的筋道,羊心和头蹄肉的纤维都已经在汤锅中融入了更深层次的风味,咬开肉的时候,涌进口腔的汁水又不同于混合着的汤汁,带来了惊喜、新奇的味觉体验。
辣椒面加热汤,使略微的痛感充斥着口腔,从口到胃,这一碗汤的暖意进而扩散到全身。每一个毛孔舒张出来的汗水,都是对这种朴实却又奇妙的美味的赞美。
“爽!”周贤一抹嘴,赞叹道,“这羊杂碎汤绝了!老板,再给我煮一碗。”
李桐光笑话他:“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你是打算在这吃饱是怎么着?”
“这羊杂汤确实是好喝呀。”张弘艾笑道,“要是单论羊杂汤,我觉得咱们观里大师傅的手艺,可能不如咱们跟前这位师傅。您给我也再打一碗吧。”
卖杂碎的闻言一笑,言语上却还多着几分客气:“道爷您抬举,我就是一臭煮汤的,就这么点儿手艺,可不敢跟人家正经的大师傅比。”
“我不来了,我留着肚子尝尝别的东西。”李桐光拜拜手,“我看那头还有卖面的,咱们也可以尝尝。”
“别光吃啊,来逛夜市,咱也买点东西回去。”周贤说,“不管是好是赖,咱买点玩意儿回去,也不算白逛。哎,郭师兄是不是没有首饰?咱买几件首饰送给她,你看成吗?”
“哎——”李桐光眼睛一亮,“师兄,你还说你不是喜欢郭师兄?那首饰是能随便送的吗?你分明是对郭师兄有意思。”
张弘艾懵了:“怎么个话?周师弟,你好胆子呀!咱们三人之中,你年纪最小,却是你最先想攀花枝。郭子衿乃是不世出的天才人物,若想抱得美人归,周师弟,你可要多下一番苦功。”
“哪有的事儿啊?”周贤苦笑着摆手,“你看你们两个,哪有一点修道之人的样子?就喜欢听这些东西,窥伺他人的情感生活。我就随口这么一说,你们俩还要把罪名安在我身上是怎么着?”
这边说着闲话,有一个小伙子凑到了这摊近前来,那么多空座不坐,偏偏来在了周贤他们这一桌。
这小伙子也没直接坐下,来到桌前,躬着身子,小声问:“三位道爷,是要买首饰吗?”
三个人说话也没压着声音,被旁人听去了,那是理所应当的。李桐光没做疑,侧过身上下打量了这个小伙子一番。
这小伙子头上裹着平定四方巾,灰色一身短衣长裤,脚上蹬着一双草鞋。身形消瘦,那俩眼睛往里凹。嘴唇上下起了薄薄的一层绒毛,那连胡子都不算,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孩。
这小孩胸前有个扣,连这个包裹,背在他背上。
怎么看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哪里有首饰往出卖?李桐光好奇,就问了这么一句:“我们要买首饰怎么着?你是要带我们去吗?”
“不是……”那小孩声音又低了一分,像是被李桐光吓着了,“我是说,我这儿有点儿首饰。”
说话间,也没等这三人做什么反应,那小孩就把身上的扣解了下来,把包裹往桌上一撂,掀起一个角来。
借着那不算明亮的烛光一瞧,三个人都愣住了。
这包里头,是一堆上等的金银珠宝。
有个钗子,乃是梨花木错金银,打造的一个喜鹊形,鸟眼睛是蓝宝石的珠子,鸟口里衔着一条玉枝条,和田玉打造。
有一串项链,滴溜溜圆拇指盖儿大小的珍珠,穿了长长的一条,少说六十颗往上,一般大小。
有一只耳环,金钩银托,玛瑙石镶在当间做坠,底下着一条条,是白银揉丝的流苏。
就让仨人看见这么多,小孩伸手一盖,把包袱捂上了:“你们买吗?”
师兄弟三人都愣住了,这算怎么回事儿?穿得破破烂烂一小孩子,抱着一包袱金银珠宝来,在他们面前,说要卖首饰。
周贤凝眉沉声问:“孩子,你这一包袱首饰,打算卖多少钱呢?”
问到这话,眼瞧着这孩子慌了神儿。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一咬牙:“少说二十两!”
二十两?光是他们发刚才看见的那三样,二百两都打不住!而且这孩子可是直接把价钱喊出来了,这不是夜市的规矩。
见三人都不说话,那孩子舔了舔嘴唇,把包袱抱得更紧了一些:“十八两白银,不能再少了。”
财帛动人心!放在谁,谁不心动?天大的便宜。光听说在夜市里头能捡漏了,头一回来,就碰上这么大一块肥肉?
周贤冷笑一声,伸手按住这个小孩的肩膀。没等他说话,这小孩子开口了:“我可跟你说这是夜市,你要是敢明抢,你就不能活着走出这里!”
周贤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是骗子,就是小贼。来,与我同去见官。”
说着,周贤使上了一份力气,提起这个孩子就要迈步。却听得不远处一道破风之声——暗器!出手的是个境界不亚于他的高手!
周贤暗鞅出鞘,扬手一打——啪!这动静活像是开了一个西瓜。
再定睛观瞧,适才袭来的不是旁物,乃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然被他横着劈做了两半,血花飞溅,脑浆四溢。
上半个人头落在地上,一双死鱼眼睛突出,微微向上扬着,像是注视着周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