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周贤所说，郭子衿现在不开心。
她没又去喝闷酒，坐在自己卧房的窗口对着月亮发呆。脑子里一团乱麻，不动则已，一动就要结成死疙瘩了。
她回忆着白日里，自己居然敢当着自己父母的面说出那种话来……她都觉得不可思议——“我不嫁，你要是喜欢钱，你自己嫁过去。”
再想起来郭子衿浑身麻痒，说不出来这种感觉算是什么。如释重负？悲从中来？都不妥帖。很复杂，复杂到她形容不了。
春季里夜还寒，一阵小风吹来，郭子衿稍微精神了一点。翻身下楼来，她要去书楼那里，找自己师父说会儿话。她心里头不是滋味，觉不出来是哪不对劲儿，也许陆清霜能给她一个答案。
这么想着，来到书楼这一推门。门内紧贴着墙，一个答应丫头坐在椅子上正冲盹，听见响动急忙起身，挑着明珠灯笼一照，见是郭子衿长出了一口气。
郭子衿摆摆手：“你眯着吧，我上楼跟师父说会儿话。”
那丫头连忙道：“小姐，陆大人她不在书楼。”
郭子衿有些不解。往日这个时辰，陆清霜可还没歇。她图晚间一个清静，会在这个时候整理白日里的思路，安排明天的日程，心情好思路好的时候，可能还多画两笔图，都是到后半夜，过了子时才歇息。今天怎么没在书楼呢？
“我师父睡了？”郭子衿问。
“没有。”小丫头摇摇头，“陆大人在下晌，随着您前后脚出的门，到现在还没回来。”
“哦……许是卫所衙门有事吧。你也别在这儿盯着了，落锁，歇了吧。”郭子衿没多想。毕竟她订婚这件事，与陆清霜说过以后，陆清霜只说了一句“有我呢”，就再没多知会过什么。她没想到陆清霜是为了她的事情出的门，更想不到自己跟父母闹翻脸的时候，陆清霜就站在郭举人住的客栈楼下。
如今郭子衿回来可有一会儿了。照着时间算，郭子衿回器造司之后，陆清霜去了帝隐观包的客栈一趟，把这件事跟孔诤言他们讲了。之后没留下，晚餐之前就离开了，再怎么说，现在也该回来了。
那陆清霜现在到底在哪儿呢？在郭举人房中！
郭举人今天很生气。
下午的时候，他差郭喜去向郭子衿要庚帖，不多时不单是郭喜回来了，郭子衿也跟过来了。
那个时候郭举人十分高兴，认为自己这姑娘是想通了，做出决定了。正好，今天就留郭子衿在这儿过夜，明天再叫邓家的小少爷来一趟，让郭子衿从楼上偷偷瞧瞧家里未来的姑爷。
哪怕郭子衿做了官，郭举人也觉得不是很舒服。他觉得女孩家不应当抛头露面，这有碍郭家的门声。成婚之前见姑爷也不能那么随意，要照着礼节来，免得叫别人说闲话，说他郭家的小姐不要脸，终日抛头露面。
万没想到，郭子衿来到这里之后，只扔下一句狠话，撕毁了他拟好的庚帖，踹开院门转身便走，没多留一刻。
这是遭了多大的不幸啊？我郭家世代耕读传家，守孝悌，尊圣贤，祖祖辈辈乐善好施没做过孽，怎么就能出这么一个不孝女？郭母郭尹氏当时差点被气得昏过去，郭举人自己也哭。郭喜慌了，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
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郭尹氏缓回来一点，先开口劝自己的丈夫：“大爷，子衿她这是闹了脾气，小孩子的心性，不大安定。咱们便是顺着说几句好话，她一定会心软的，毕竟没有不心疼爹娘的儿女。让她顺了气，完婚之后过了门，有了夫君，心性就安定一些了，断不会再这样。”
郭举人正在气头上：“闭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她做出这等忤逆之事，还指望我向她低头认错吗？你……这就是你生出来的好闺女！”
跟自己发妻这儿撒了气，郭举人转身奔向邓家大宅门。他可没准备许郭子衿退这个婚，他这抹着眼泪，是要到邓家负荆请罪。
见了邓修远，郭举人一通哭诉，说自己遇上了一个不孝女，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样的女子祸害邓家，央求邓修远收回聘礼，折返庚帖。
这是以退为进的手段。他了解邓修远，这两个人臭味相投，恨不得天下没有比他们俩更亲热的异姓兄弟了。邓修远一听这话，说这不单是你们郭家的事情，也是我们邓家的事情。
我们家下的重聘，被姑娘家本人驳回去了，这要是传扬出去，外人得怎么说我们邓家？本就是横财起家，遭人白眼的大财主，这要是再讲出家里小公子不是的是非，那我们邓家颜面何存？更何况我体恤老友，知道这是你家姑娘的不是，你这个做父亲的没有问题，我不能难为你。
郭举人立马递上台阶，说宁可我郭家没面子，绝不能让邓家丢脸，你上衙门去告我吧。
告什么？不告郭子衿不孝。告收聘之后不下庚帖，不许姑娘。两家商量着，让官府出一个判决，把郭子衿判给邓家的小公子。如若不依，这姑娘这辈子都不能嫁人，嫁了人，衙门也不收郭子衿的鸳鸯礼书，这就不算是合法的夫妻。
在郭举人和邓修远狭隘的观念里面，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不嫁人的姑娘呢？这事要是成了，一定能让郭子衿乖乖回庚帖，照着日子过门。
商量好了事情，看天色也不早了。这时候不能再去衙门告状，也来不及写状纸，邓大财主就留自己的亲家在府上用饭。八冷八热四道汤，摆下酒席，让小公子陪着，就三个人，算是家宴。
邓修远这个举动把郭举人感动得差点又哭出来。他心想这自己这位知己，是真心对待他，把他当作家人了。得友如此夫复何求？把郭子衿嫁到邓家，那是为了自己闺女好，那孩子怎么就能不领情呢？
席间邓修远开导了他许久，三个人推杯换盏，郭举人也克制着，没有喝到大醉，微有些晕的时候就起身做别。邓修远赶紧叫过车把式，送郭大爷。
郭举人乘车返回客栈，来在了自家租的这个跨院。这是讲究，也是排场。经济上再怎么困难，好歹是举人出身。天下间只有穷秀才没有穷举人，不能落了排场。而且，在这跨院里面夫妇二人不能住在一间。夫妇二人出门来若是还贪欢，尤其还都是老夫老妻的，会遭人笑话。反正郭举人觉得这是件大事，不能马虎。
郭喜一见自家老爷一身酒气，知道他用过饭了。赶紧拿过熏好的两条热毛巾，备好了的蜂蜜茶，端上前来迎接。
郭举人摆摆手，问：“夫人呢？”
郭喜回话：“老爷出门后，夫人又哭了两场，现在已经睡下了。”
“哦，那就不打搅她了。”郭举人点点头，“你也回房睡吧。”
郭举人从托盘上取下茶壶，揣进袖子捂着手，转头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刚一进门，房间里的灯就亮了。郭举人现在还有点晕，没想明白这房间里是在他进屋前就点了灯，还是怎么着，没在意。
转屏风过来，搭眼一瞧，郭举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在茶桌旁，坐着一个挽着头发，着一身短打男装的女子，正自顾自地斟茶。听见响动，眼光瞟过来，如冰似刀，刺得郭举人酒都醒了三分。
再细一看，郭举人长呼出一口气，拱手见礼：“在下见过陆大人。”
陆清霜把茶盏端到唇边，轻饮了一口，又缓缓放下，想了一会，才是对郭举人招招手：“来这边坐。”
这一应表现瞧着像个主人家似的，丝毫没有做客的自觉。郭举人心下有些不满，心说你陆清霜不告而来是一过，直接进入内室是一错，不应礼节态度倨傲是一非。你凭什么？
“陆大人，我才是这儿的主人。”郭举人出言提醒。
陆清霜揉了揉眉心，轻叹了一声：“我让你坐过来。”
话音一落，郭举人就觉得自己眼前一花，脚下无根，像是要坠到地底似的。惊慌间要叫，却是还没等开口，身子就落在了椅子上。而正对着他的陆清霜，手上仍旧端着茶盏，瞧着像是未曾动过地方。
“你我已经数年不见了，你还能认出我来，也是不容易。”陆清霜放下茶盏，给郭举人倒了一杯，“郭老爷到京城来，却不与我言语一声，好让我尽地主之谊，是不是太生分了？毕竟，我是你女儿的师父。”
郭举人到这儿才想起来了，这位陆大人是一位上方仙家，自己在她面前当真是没有任何优势可言。她来干什么？转念一想，郭举人怒火中烧，不用问，自家闺女敢忤逆，必然是这个做师父的恶妇唆使的。
这么一想太对了。这个恶妇至今没有出嫁，帝隐观可是不禁男女婚配的。她就算是个道姑，形单影只活到这个年岁，必然是有问题。一定是她教唆过郭子衿什么，太可恨了。
心下发狠，却又不能表现出来，郭举人也端起茶盏来，说着客气话：“这不是……陆大人贵为器造司指挥使，想来必然是公务繁忙。我不过一个无事的闲散人，不敢到府上去叨饶。今日陆大人贵足蹋贱地，郭某不胜惶恐，可是有什么指教？”
“哎，你早这么说话不就好了吗？”陆清霜轻笑一声，“指教不敢当，就是有件事我来跟你知会一下。”
郭举人运着气，沉声道：“陆大人请讲。”
“呵呵，也没什么别的事。”陆清霜把茶盏往桌上轻轻一点，“我就是想让你从今往后，离我们家子衿远一点。最好，就不要再有往来了。”
郭举人心说你说得这不是人话！他乃是郭子衿生身之父，让父亲和女儿不要再往来？天下间没有这样的道理。
“陆大人，此事，请恕我不能从命！”郭举人板起脸来，斟酌了一下措辞——这要是换了旁人他开口就骂了，“我与子衿乃是血脉亲缘的父女，这层关系斩不断。我得说您两句，子衿她任性胡闹，是因为年纪尚小，您这个做长辈的不多劝两句也便罢了，怎么还说出这种，违背人伦的话来。”
“子衿这孩子如今这副模样，我觉着心疼。”陆清霜眉头一挑，“这么好的闺女，你不爱惜，还不许别人来心疼吗？你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你就不觉得愧疚吗？”
“我把她逼成这么样了？她把我逼成什么样了！”郭举人一拍桌子站起来，对陆清霜怒目而视，“我跟你说好了，明日我亲家就去衙门口报案，状告我不予女儿过门，到时候，不行也得行！”
要不然说酒壮怂人胆呢？若不是借着点酒劲，郭举人绝对不敢对陆清霜做出这种举动来。他都敢拍桌子了，放在他清醒的时候，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呵呵呵……郭老爷好大的本事，好透彻的计谋。”陆清霜冷笑了几声，“当我不知道你们做的什么打算吗？你随意去告，巡检司衙门也好，顺天府衙门也罢，你看看你能寻到的官面上，有没有人敢受理这个案子。”
郭举人眼珠子都瞪红了，扯着脖子喊：“你这是在徇私枉法，罔顾伦常！”
“我就问你一句，你为子衿说定了亲事，可是询问过她的意见？”陆清霜好似是没看见郭举人这般作态，轻声问。
“我是她爹，用得着跟她商量吗？”郭举人拧着眉毛，高挑着调门。
“那我也没说过，我是在和你商量啊。”陆清霜目光渐渐发寒，却是侧着头没直视郭举人，“我说是知会您一声，可没要询问您的意见。郭老爷，以后还是不要再差人来打扰子衿了。如若不然……”
郭举人吓得倒退了一步，色厉内荏道：“如若不然，你能怎样？你还敢对我动武不成？”
“哈哈哈。”陆清霜开怀大笑，“我本来没想好，你这个主意却实是不错。这样吧，以后你再跟子衿伸手要钱，或者是替她做什么她不喜欢的安排，那我……就取你项上人头！”
这边话音一落，郭举人就觉得耳边厢一阵厉风刮过，震得他耳朵生疼。惊叫一声慌忙间后退脚步，立足不稳跌坐在地，再一抬眼，屋里头没有人了？
真喝多了？做梦吗？不是！他只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伸手一摸才觉出疼来，爬起来对着镜子跳过灯来细看，出了一身的透汗——细细一道血线，从他的左耳根，绕过咽喉蔓到了右耳根。
惊恐之后是愤怒。郭举人折返回身一把掀翻了茶盘，零碎撒落了一地。
“还有天理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