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行有点意外。
没想到姜氏会上门寻医,在她的料想中,对方即便是要找,也该是找人托孤,而绝不是找大夫。
她敲了敲屋门,“真睡着啦?锅里还剩点蒸饭,要没人吃,我可全盛给老杨啦。”
“别,我吃!”
屋门应声而开。
王有才压根就没睡着,早就听见院里动静。
“你这闹得哪一出啊?”沈春行大为不解。
就依照老头两世为人的性子,即便真跟常大夫起了冲突,也不该做出如此幼稚的行为。
“嗐,我这还不是为了避开老常……”
王有才扫眼院里的孩子,话未说尽,自个儿跑去灶房盛饭,见沈春行跟了进来,方才继续道。
“那位姜老夫人,怕是不行了。”
“我知道啊。”沈春行挑眉,“你就为这跟常大夫闹不愉快?”
“你怎么会知道?”王有才诧异回头,见小姑娘神色淡淡,拍了下脑门,“是了,依你的身份,岂会不知?”
“今儿虎子一来,我就觉得不对,那娃明明天庭饱满,却阴气缠身,有枉死之兆。”
“我这一好奇,寻思着跟去看看,结果刚到那儿,就见老常被姜氏给请出来,言自己无钱看病,不有劳他费心。”
“那老常能答应吗?好说歹说,就差贴钱给她看病,愣是没把人劝动。我也是为他着想,才将其拉了回来,结果人还不高兴了,给我甩脸子……”
“我倒不是跟他置气啊,主要是不知咋解释好!你说这玩意能跟他说实话吗?把老常吓出好歹来咋办!”
说到这儿,王有才不满地掷了掷筷子。
“那姜氏,俨然已是具活尸,老常若与她起冲突,十条命都不够用。”
阴魂离体乃成尸,而所谓活尸,乃是寿数已尽之人,被用着某种阴邪的法子,将阴魂困在尸体内,期间需承受的疼痛堪比剜心蚀骨,最是为天地间所不能容忍。
“话说这事儿归你们地府管啊,究竟是何妖人在此作乱,你可得赶紧抓出来,别等他去害下一个人。”
沈春行不置可否。
“非是所有的恶皆因邪念,或许,也可能是因无法割舍的真情?”
王有才一愣,连扒饭的手都停下,他细细琢磨,心头跳动,已然想到某种可能,不由喟然叹息。
“世间当真有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沈春行没答,她站起身,扛着把锄头出了门。
王有才几口吃完,赶忙跟在后面。
两人绕过几个弯,停在间破败的茅草屋前。
即便经过修葺,这间小小的院子看上去依旧毫无生气。
虎子正坐在大门口生闷气,见到两人,先是一喜,继而小心翼翼回头望眼,哭丧着脸求道:
“春行姐,你快劝劝我奶吧,她都咳血了,竟然还不肯吃药!我知道咱家穷,我奶不愿占便宜,可我,我,我以后一定能挣到钱!我会还医药费的!”
沈春行安抚了两句,把锄头递给他:“既然要挣钱,就别错过好机会。眼下家家户户都在挖菜卖菜,你今儿却没出现,这很不该。”
“可是奶奶她病了,离不开我……”在那双乌黑眼眸的注视下,虎子没法解释,咬了咬牙,接过锄头就朝自家田里跑去。
他是该去挣钱的!
沈家既赊了菜种,又把足以传家的秘方教给大伙儿,若再辜负其一番心意,才是最不该。
“你支开人的手段越来越硬核了。”王有才夸得不是很走心。
沈春行没搭理他,进了院子,一眼便瞄到间散发出腐烂气息的屋子,浓郁程度,竟令王有才这老鬼不敢靠近。
他阅历高,道行却不行,多看上几眼,顿觉口干舌燥,很想要狂饮鲜血,立马吓得退出三米外。
“大凶之地啊!你今儿要不解决掉,这附近怕得多出一个排的恶鬼!”
“就你聒噪。”
沈春行挥了挥手,无数漆黑的丝线从她手腕处散开,很快结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间院子裹住。
她推开屋门,对着半倚在床头的老太太叹口气:“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来找我。”
姜氏艰难地抬了下眼皮,见是她来,竟不意外,笑笑:“我猜了很多,唯独没想到姑娘是这种身份。”
阴差专司勾魂。
将死之人都能在冥冥中感应到些,她早就觉得沈春行身上有古怪,如今却是了然。
“人生有八苦,既能得解脱,何不就此离去?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拼尽所有,换来一时庇佑,可曾想过,这样的福分,于虎子而言,或许是种负担?”
沈春行进屋的动作很轻,似怕惊扰到什么。
“我知这一留,必然会损害到他往后的命数,可我若不留,只怕盼不到他长大。”
姜氏面色青白,干瘪的嘴唇似要长出獠牙,望之可怖,然而神态却尚算平静。
凡事都有取舍,她选择要让孙儿活下去,即便为此要赔上自己,也在所不惜。
沈春行又是一声长叹,神色间的冷漠转为无奈:“你可知,被炼成活尸者,唯有魂飞魄散一条路,即便我身为阴差,也别无他法。”
“我知。”姜氏坦然一笑,竟反过来安慰,“姑娘别为我难过,老身这一辈子,爱过,被爱过,有过孩子,足够了。至于下辈子,不敢再奢望,做人不能太贪心。”
“如今狭村有了你,有了沈家老姐姐,想来会有虎子一口饭吃,我也就安心了。”
在得知沈家一同卖菜的计划后,姜氏就知自己该走了,撑到此刻,不过是为了还恩情。
“上回听你说,知夏那丫头小时候被拐走过,我观她面色,似身中数毒,怕是受过不少苦。如今毒素深入骨髓,难以拔除,若想能活的长久,必寻一条奇路!”
姜氏从枕头底下掏出本册子,用干枯粗糙的手掌摩挲几下,方才交给沈春行。
“这东西,本该随我一同长埋地底,可既然遇见了,那就没有不救的道理。我信你,也就不怕有人用它为非作歹。只是你需谨记。倘若有朝一日遇见苗疆出来的,切勿在其面前透露分毫。不然,只怕你护不住沈家。”
简短的交代里透着无尽的深意。
用黄纸缝钉成册的封面上,赫然留有未干的笔墨。
上书着无比简洁的两个字——毒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