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
大好的日子,却无人能笑得出。
尤其是本地那几户。
就连三岁小儿都知征兵的可怕,躲在自家娘亲怀里嚎哭。
他们早已习惯面对这种绝望,因而生不出反抗的心思。
可流犯们却是第一次经历,没法心甘情愿,便只好大着胆子质疑。
“官爷,先前明明说好让咱来开荒,只需安分种几年地,便能脱离罪籍,如今怎得,怎得能随意变卦!”
田旺林瞥了眼人群,板起脸。
“哪个跟你们说好?尔等本就是戴罪之身,能有此立功的机会,应好好把握才是,还想跟朝廷讨价还价不成?”
“究竟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长着一张黝黑的面庞,脸上的络腮胡刮出青茬,身量又极高,浑身腱子肉,足以跟杨一比较。
从远望去,宛如一头行走的黑熊般,给人以极大的威慑感。
此刻怒目圆瞪,村民们顿时一阵心慌,眼神躲闪着四处找起人。
刁氏瞬间被好几人盯住,偷翻个白眼。
她就知道最后要推给自己!
这村长,不好当啊!
若是换作那些有经验的老村长,这会儿肯定要说些好话,再顺带打听打听战况。
可偏偏被推出来的是刁氏。
她本就不是爱跟人打交道的性子,更别提溜须拍马,张了几次嘴,都没想好如何挽救,只得捅了下大丫头的后腰。
沈春行无奈站出来,“官爷误会了,咱狭村的百姓绝对服从朝廷安排,保家卫国,本就是每一个夏渊国子民的义务。”
这话说得颇为动听。
再加上是她,田旺林面色和缓许多,竟夸道。
“还是沈姑娘觉悟高,有学问,一语中的啊!若天下人都能这般想,何愁不能平定边关!”
沈春行略挑了挑眉。
藏起眼里的诧异。
前几日来村里喊人时,这位黑老兄可没给过好脸色,怎么眼下,竟好像有巴结之意?
她笑笑,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我哪是觉悟高啊,全仰仗薛大人的教诲,他老人家一心为民,生怕会苦了辖内百姓。”
老人家?
村民们满眼迷茫。
一时间竟想不明白,到底说的是哪位薛大人?
难不成,红泸县辖内,其实有两位薛大人?
刁氏垂首,使劲盯鞋子。
有点没脸听下去。
“这不,自己府内的事都没打点好,非要先去查案子。刚从界碑山回来,连个整觉都没睡上,又要忙征兵的活儿,也不知这些日子,吃得好吗……”
田旺林木着张脸,如同赞同般微微颔首。
其实心里在咋舌。
这姑娘……果然惯会说瞎话啊!上回来时,他就看出来了!
就凭蔚大人的本事,何至于为了个小案子寝食难安?
那可是敢连剿三寨,以此挑衅九峰的主!
“唉,等下回薛大人来咱村子巡视,只能看到些老弱妇孺。春耕艰苦,夏收忙碌,也不知咱这些人能不能行……以大人的心性,只怕见不得这些……”
老长一段话,说得抑扬顿挫,潸然泪下,直接把现场所有人给镇住。
刁氏脸皮子止不住地抽搐。
论起胡说八道,全村人绑一起,也比不得大丫头!
流犯们倒是还好。
毕竟沈家大姑娘以前在庄里,可是有名的“疯丫头”,如今听来竟甚为感动。
他们不傻,能听出话里隐含的意思。
田旺林默了会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笑着开口:“果然还是沈姑娘最懂薛大人的心!”
“本来按照规矩,每户都得出一男丁,可薛大人与来征兵的军爷说情,准许一村只出二十人。”
“二十人?也不少啊,咱村里统共就二三十户。”沈春行嘴里嘀咕。
“当然那是指大村子,如狭村这般的小村子,出十人便可。”
沈春行这才点头,饶有兴趣问道:“来的是哪位军爷啊?”
田旺林笑得越发和蔼可亲,“姑娘又在这儿跟我说笑了,自然是蔚千户啊,难不成,咱家大人,还认识别的军爷?”
果然是蔚达。
与沈春行料想的一般。
只是眼前人的态度,令她有些费解。
怎么就,咱呢?
便是知晓薛永安与军中有旧,也不至于对他府上的一个小丫鬟,巴结至此。
“只征十人?”
除去沈春行的纳闷,大伙儿很惊喜。
可看完一圈,又变成为难。
十人也是人,究竟谁去谁不去……
刁氏半阖眸,只当作没听见,她才不去做那得罪人的事儿!
最后还是田旺林极有眼力的当了这个坏人。
在剔除掉家中无成年男子的几户后,让其余家都来抓阄。
一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
没抓到的喜极而泣,抓中的抱头痛哭。
反正就是一起哭呗。
连带着周围的家人皆是凄凄切切。
沈家没好继续看下去。
他们家没成年男丁,留下只会碍旁人的眼,索性先走一步。
直到傍晚,人群才散开。
名字记到丁册上,便意味着三年的兵役。
好好的年三十,彻底成了分别夜。
此时,沈家。
“万幸没有把你纳入咱家户籍上!不然今儿……”
刁氏话说一半住了嘴。
她还是不习惯将心里的善意表达出来,怪别扭的。
“不然今儿咱家也得提心吊胆!”沈春行帮她话说完。
杨一单独成户,按说也得服役,可他属于“老弱病残”里的“病残”,既不知自己的来历,时不时还要犯头疼的毛病。
方才,沈春行试探着把他的情况告知田旺林,结果对方立马将其剔除在外。
“刚那位兵爷,是上回来的捕快吗?我咋觉得,不太像啊。”连刁氏都觉出对方的变化。
沈春行没有回答。
寻着敲门声,打开门。
外面站着的正是话题中的人。
“姑娘可让我好找啊!”
田旺林朝内望眼,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一一扫过,继而指了指身后马车。
“蔚千户托我给你家送点东西。”
沈春行微怔:“给我家?”
“是啊,蔚千户说了,这一路走来,多亏有姑娘在,没啥好感谢的,权当提前拜个早年。”
田旺林说着话,将车厢内的东西搬下,又特地将一个礼盒摆在稍远的地方。
“这些都是蔚千户送的节礼……这个,则是田某的一点小心意。”
蹲在墙后的刁氏偷偷探出头,在瞄见那琳琅满目的一地物品,狠狠掐了下大腿。
嘶……是真的!
这这这,苦了半辈子,咋一到北边,老有人上赶着来送钱?
莫不是真像大丫头所言那般,此处于沈家而言,是福地?
老太太的一颗心彻底有了着落。
门外。
沈春行没有推辞,客套几句,便目送着人离去。
送礼的人都不在这儿,她推辞,也推辞不了。
倒是想明白一点。
难怪这位班头如此快地舍去架子,看来蔚千户的背景,不仅仅表面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