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的尸身被官府拉走,家中却并无人去过。
狭村太穷了,哪有什么值得旁人惦记的东西。
因而连门前的杂草,都不曾有过被踩踏的痕迹,俨然已经被村民们遗忘,便是连新到的流犯们,都没有要入住的打算。
两人走进院里,只见到处都是乱糟糟一片。
散乱的桌椅箩筐,被踢至墙角的扫帚水桶,竹竿上顶着几件脏乱衣裳,就连屋顶都不知为何多出半卷凉席……
“这人走就走吧,咋一点儿不爱干净。”刁氏捏着鼻子,用脚把茅房的门带上。
方才刚踏进来时,差点没直接给她熏出去!
见过逃荒的,见过被流放的,没见过自己打包跑路,还能把家中糟践成这幅模样!
沈春行皱着眉扫视起四周,敏锐地察觉到些不对劲。
流犯被分配至狭村,乃是当天发生的事,官署并不会提前来告知,那老汉便是早有逃跑的心思,也不过是因众人的到来,而多出些变故。
可被运送回来的牛车上,除了粮食与一具尸体外,并没有见到过包袱行囊,说明对方不曾收拾行装,眼下这满地狼藉又是为何?
她用帕子捂住口鼻,绕着茅房转过一圈后,又去墙角看了看。
果然发现了些许被踩踏扁平的杂草,只是不足一个脚印大小。
看来有人来过,并刻意清理过足迹。
沈春行无奈摇头,属实闹不明白是该夸来人心细,还是有毛病。
就这院里的情况……多少有些掩耳盗铃。
“找到了!老头家既有笔墨,却无纸,咋办?”
刁氏翻了一通,才在床底下摸到半截墨块与毛笔,出来朝着沈春行摊手。
“有纸啊。”
沈春行把几个屋子都一一探过,没见到值得留意的地方,从灶房随手拿出一叠黄纸。
“用这玩意儿造册?不太讲究吧……”刁氏眼睛瞪老大。
烧给死人的玩意,拿来给活人用……她真怕这村长没当一天,就会被罢免!
“那不然你问问村里,谁家有纸?”沈春行耸肩。
想也知结果。
刁氏咬咬牙,“行,反正不能让咱家花钱,谁要有意见,让他自己想法子去。”
于是乎。
两人当真提着卷黄纸,跑到村尾寻了吴敏。
门一打开。
见外面站着沈家大娘与沈家妹妹,再瞄见两人提来的东西,吴敏眼眶一红,泫然欲泣。
“我这个当女儿的,还得让大娘来提醒,真真是不该!”
吴家夫妻死的离奇,匆匆入土后,俩姐弟便被判流放,连个烧纸祭奠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虽勉强安顿下来,却是连口热乎饭都难吃上,哪还记得起这些。
“若我爹娘泉下有知,定然会保佑沈家!小庆,快来给大娘磕头,若非有沈家照顾,咱姐弟俩也不能安然走到此地!”
说着话,吴敏把两人让进院中。
“你这孩子瞎客气啥,别,千万别跪,不然我可走了!”
刁氏一把拉住吴庆,虎着脸瞪眼吴敏,转头却是朝沈春行投去为难眼神。
傻子都能听出来其中有误会。
可自个儿还真不占理。
谁能想到黄纸不光能烧,居然还能记账?反正她想不出来,也就那疯丫头做得出。
然而气氛都到这儿了,若是不给人家烧,好像也说不出口啊……
沈春行抿嘴偷笑,牵起吴敏的手,安抚地拍了拍。
“吴管事生前对沈家多有照顾,如今不过是尽点心意罢了,阿姊以后莫要再说这种话。”
她把黄纸递给吴敏,又道。
“活人做过的事,死人未必不能知晓,你们姐弟俩只管把日子过好,方才不误了叔叔婶子的一番心意。”
沈春行的目光从吴敏身上转向吴用,在那双单纯明亮的眼眸中停了一瞬,忽又笑笑。
“若是以后遇上难处,记得来寻沈家,只要我在,麻烦便不是麻烦。”
沈家大丫头在庄子里是出了名的“疯丫头”,可吴敏听她说完,竟莫名感到股踏实感。
家徒四壁,前路未卜的担忧,仿佛当真传去了地府,会有人听见,会有人祈祷……为了不让死去的爹娘继续替活人受苦,吴敏眼神变得坚定许多。
刁氏犹疑着扫了那黄纸好几眼,在身前小人儿一声声的感谢与渴盼眼神中,慢慢反应过来。
怕是又被大丫头涮了!
她拿那黄纸本就是为了赠与吴家姐弟。
之后。
刁氏把要聘请吴敏的事情道出,没等说出报酬,吴敏便一口答应下来。
“我知大娘是想照顾我家,就凭春行妹妹的能力,若她想识文断字,定然很快便能胜任。”
刁氏扫眼大丫头,没说话。
有些事总要过明路,才能堵住外人的口。
“大娘说如何便是如何,咱姐弟俩的命都是沈家救回来的,给沈家做牛做马都是应该!”
“只可怜幼弟体弱,若能求得一口吃食,便已足够。”
吴家只剩下俩孩子,种地艰难,因而不敢多要救济粮,只堪堪拿了几升米,估摸连腊月都难挨到。
“行了,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心里便有数了。以后只管把心放回肚里,便是不来找你当这份差,那我还能看着吴家子嗣断绝吗?”
刁氏留下句话,便带着沈春行离开。这地方她是不敢再待了,再待非磕破几个头。
“姐,那我们不去寻小叔叔呢?”
等把门关上后,吴庆仰起小脸问吴敏。
“暂时不去了,兵荒马乱,又逢天寒……沈家妹妹说得是,且把日子过后,才能去想以后。”
吴敏咬了下大拇指,本就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鲜红。
血腥味令其精神一振。
狭村或许不是个好地方,但是有沈家在这里,有沈家大妹妹……便值得期待。
那边。
两人空手而归,刁氏忍不住戳了沈春行一指头。
“所以你说的纸呢?”
沈春行捂着额头,神秘一笑:“会有人送过来的。”
刁氏面色难看:“又是薛县令?”
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卖孙女求荣呢……
沈春行摇摇头,望向村口,眼眸半敛,忽而感慨。
“我突然觉得这地方,或许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起码还是有值得人惦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