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
从何良仆口中得知,那些山贼多为近日才聚积而来的流民,蔚达便有了试探的打算。
一行人穷追不舍,仍是眼睁睁看着几名犯人被抓入寨子里。
他们在外面暗中围了几日,见对方人数众多,正要无奈退去时,忽见一人大摇大摆走入山林。
那副姿态,俨然是种挑衅。
当即将人捉了过来。
岂料对方丝毫不见慌张,竟抢先问道:“听闻这一路上,大人不光给犯人发窝窝头,还给熬药汤?”
众人直接被问傻眼。
在得到蔚达的肯定后,那人又十分光棍道。
“难得遇见一位好官,我等自愿投降!只是这寨里的几位头头,乃是多年悍匪,还得请大人配合将其拿下!”
众人是左思右想,又觉有诈,又觉……不该诈的如此明显。
最后由何良仆主动请缨,里应外合,方才轻松将一干首恶斩于刀下。
等到得胜而归,远远瞧见排队的村民,蔚达心下才了然。
何良仆曾言,月前有几户人家逃至此处,被村里收留,后悍匪集结流民,将新来的男丁一同带走,女人孩子则留下做饵。
想来两地间有着某种联络。
沈家大姑娘在村里的这些善举,一同传入了流民耳中。
此地偏离官道,甚少有行商车队路过,这些人还来不及做下什么恶事,若能有回到正途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当然,最主要的是……
见跪在地上的大汉们,皆渴望地瞅着那口熬药汤的黑锅。
蔚达不由看向沈春行。
连他都难免要生出怀疑,这一切怎就如此巧合?
山中多瘴气,那些流民久受其害,早就生出逃跑的心思!如今听闻有人施以良药,岂能忍得住!
偏偏这些药……蔚达是一路看着众人采集而来。
彼时只觉拖累脚程,几次想要制止,如今再看……他眼里浮现抹赞赏。
世间哪有许多天意,当为有心之举!
众人怔怔无言之际,忽有人打破沉默。
“咦!还真要加入队伍里啊?”
沈春行惊讶捂住嘴,庆幸般拍了拍胸口。
“这样的话,应该就没人让我赔药草了吧?”
李氏……很想就此晕死过去!她虽只是个乡下婆子,好歹在伯爵府里待过,再怎么没见识,也知这次被沈家大丫头误打误撞立了功!
果然。
下一刻。
蔚达沉声道:“帮扶百姓,何错之有?此次我等能顺利剿匪,盖因你之善举。若谁想让沈家赔药草,尽管来找我。”
李氏干脆闭上眼往后一仰,彻底趴在地上。
装晕前没忘给家人使个眼神,很快被灰溜溜抬走。
“呸!什么东西吧!”刁氏自觉非落井下石的主,可若那人是老虔婆,便没了关系。
正搜肠刮肚想些骂人的词儿,不妨被沈春行挽住了胳膊。
“大人刚回来,定然十分疲惫,奶你快去将我藏起腌好的肉拿来,给官爷们享用。”
刁氏张张嘴,略不甘心地咕哝了句,“就这么放过她?”
沈春行朝人群中望眼,笑得天真烂漫,“奶你知道吗,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这杀人啊,得诛心。”
刁氏……她不是很懂!
可能听出来,孙女还是那个孙女,旁人欺负不得。
当下安心地走了。
村民们得到提醒,亦是纷纷往家赶,要将仅余的野菜拿去作配。
流放犯们一看,没人搭理自己,再不敢有半句怨言,自行回了之前的院子。
没见有那么多人抢着要同行吗?再拎不清,只怕连草根都吃不上!
眼见风波退去,常大夫把几个身上有伤的官差喊走。
汉子们一看那长得就很医术高超的老大夫离开,立马顾不上再跪,都觍着脸跟上去。
热闹的村头瞬间变得空旷许多。
沈春行却是被蔚达叫住。
“何良仆为引出匪首,不幸被打成重伤,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沈春行眼底波澜不惊,面上却装出局促。
“见我?为什么要见我,我与他又不熟……”
木轮车上,何良仆面色苍白,血迹未干的衣服于胸口处微微凹陷。
方才常大夫只看一眼便摇摇头。
沈春行小心翼翼地往前踏出一步,似被感染般,轻声道:“这位老丈,你有什么想交代的,便说吧。”
她惯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在这即将散去的生命面前,也难免多出几分正经。
陷入昏迷中的男人,闻声竟当场悠悠转醒,他先是懵懵懂懂扫了眼四周,继而目光灼灼望向身前的小姑娘。
“听说大伙儿吃上了药……我很高兴……也很感激……”
断断续续的话语,伴随着血块被咳出。
“只是你们来的晚了些……我本可以不害那些人……”
何良仆双目失神望向天空,忽而颤着手,努力把一物递于沈春行。
那东西他即便在昏迷中也死死攥紧,已然被干涸的血液染得腥臭。
可即便如此,零星露在外面的半截,依旧能看出乃是一枚玉符。
沈春行眼眸低垂,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将不知所措演绎到位。
“老丈,你若有什么心愿未了,尽管托付给蔚大人吧,想来善良如他定不会拒绝。”
蔚达……不悦地踢了下脚边石子。
周围的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忙转身当自己不在场。
见何良仆执着地伸长手臂,大有自己不接,他便不肯瞑目的打算,沈春行沉默良久后,方才有些不情愿地接过。
因果债难偿,她帮了人,怎么还得搭上自己?
把东西交出去后,何良仆缓缓合上眼。
久到众人以为他已经离去,蔚达喊来人,要将其土葬。
这时,何良仆猛地双眼大睁,挣扎着直起上半身,对着沈春行艰难吐出几个字。
“不要喊我老丈!”
差点没把几个年轻官差吓死。
便是连蔚达都下意识把手按到佩刀上。
沈春行……
对不起,她想笑。
这个本该桃李天下的秀才郎,因功名得以逃过征兵,却也担下了本不该他担的责任。
当匪徒霸占了村子后,他用自污的方式,给众人求来一个安生之法。
虽愚蠢,却难以苛责。
若非自己来的早,只怕前世今生的功德,都将一朝散尽。
何其可笑啊。
如今孤零零躺在苍天之下,只留下句荒诞至极的遗言,便永久地离开了这世间。
“既以性命偿还恶果,望你来世可觅得良缘,万不要再当个寂寂无名的傻子。”
低不可闻的祝福声,似被秋风携裹向半空,轻轻撞在路旁被忽视许久的马车上。
一节白玉般的指尖,忽然搭到布帘子上,瞬息后,又倏地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