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司面对张语琪和钱建飞时,他脑子里想的都是怎么吐槽公司,吐槽赵元博;但是当他一个人独处时,他的思绪顿时放飞远处,想到了更多,想得也更远。
这些年在吴州星辉,他如鱼得水,不管是业绩,还是同事关系都处得不错,让他一时间以为往后的日子都会这么顺顺利利下去;因此他才会贪求更美好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对张语琪始终存在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星辉时,虽然只是个小小的高级经理,但他相信,凭借着他为公司创造的业绩,凭借着秦浩的支持,他总会一步一步走向管理层,未来的机会总会很多。
但他没有想到,想象中的机会在刹那间消失;赵元博的这次不讲情面和冷酷无情,让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眼下的生活,同时想一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邱明也在换工作,但他换工作的初衷一是青云资金有限,出不了业绩;二是想提高收入,缓解读研带来的经济负担。他的目的很明确,因此在选择公司和职位时,他最关注的便是公司实力和薪资待遇。
那他自己呢?
他这一次从星辉的离开,将会把他逼向哪个路口?
继续在地产公司做一个高级经理?还是往上跳一跳,争取一个总监或是副总监的职位?或者改行,离开房地产这个行业?
他忽然想起,以前有次打车,跟网约车司机聊了聊——如果每天能坚持十个小时以上,扣除油费之后的到手收入有大概一万左右。
开网约车是个选择吗?他能坚持下来吗?
他忽然发现,离开了房地产行业,他似乎一下子什么也不会了——除了培养了比较强的逻辑思维能力和做事的严谨性,就是对政策和市场的熟悉了解;其他的专业性知识,都只是一知半解,略知皮毛,钻研不深;这导致他即便想着换行业,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换。
在坐地铁回家的路上,他神思不属,魂游天外,所思所想漫无边际;待他走到小区楼下时,才反应过来,眼看着时间还早,便发了个信息给张母和杨雅雯,晚上过去吃饭。
晚间吃饭时,张秋生似乎又恢复了往昔的模样,神采飞扬,与张父张母有说有笑;吃完饭还陪着张晓晓玩了会儿,直到他们把锅碗收拾完,时间也不早了,张秋生才和杨雅雯一起回自己家去。
打车回去的路上,杨雅雯看着张秋生,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心中颇为疑惑。
她试探着问道:“今天怎么想起来去妈那边吃饭了?”
“去自己家吃个饭怎么啦?”张秋生内心颇为烦躁、担忧、忐忑,但又不想家里人担心,因此一直隐忍;听杨雅雯这么问,不知怎地,就脱口而出,话中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和不高兴。
杨雅雯看着他,却是没有说话,她方才还是猜测,现在已经确定,他肯定有事。
待回到家,张秋生也不愿多说话,转身便进了卫生间洗澡去了;杨雅雯趁机打开他的手机翻了翻。
作为女性的敏感,她察觉到了张秋生今天的异常;但她所猜测的却是他是不是在外面与哪个姑娘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没有联想到他的工作上;直到她看到王亚芝和他的微信聊天记录,才意识到真正发生了什么。
张秋生洗完澡出来便靠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若是平时,杨雅雯必定会说他两句,但今日却是什么都没说,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先把张晓晓收拾着洗漱一番,又哄着她睡着,这才回到客厅。
她看一眼张秋生,见他面色冷冷的,看不出喜怒,心中忽然之间有些心疼——她不知道若非自己查看了他的手机,他准备何时主动跟她说及此事;若他一直不说,以后是否还要装作每天都出去上班的模样?
她坐在张秋生的旁边,把一只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柔声道:“你洗澡的时候,我看了你的手机,我都知道了。”
张秋生一时有点慌神——他还没想好怎么跟她说这事。因此他依旧低头看着手机,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借此掩饰内心的慌张。
杨雅雯继续道:“没事的,你别担心,我还上班呢,家里断不了粮。正好马上过年了,你就休息一段时间,等年后再找。反正每年年后机会都多得很。”
听着杨雅雯如此善解人意的声音,张秋生内心一阵激动,压抑许久的心情一瞬间得到释放,他放下手机,站了起来,看着杨雅雯,怒道:“你知道吗?我们新来的那个城市总就是个神经病。”
“他以为他是老板身边的红人就了不起啊?他就算把所有人都换了又怎么样啊?他要是同时干一批人,行业里还不知道怎么想星辉呢?要不觉得星辉内部出现了巨大的危机,要不就是来了个傻叉领导,到时谁愿意去啊?”
“还有,投资条线,本来就是清汤寡水的部门,他既然要动投资,肯定还要动其他部门。以后招标、采购、成本都是他的人,他想捞钱,还不是轻而易举?对,他肯定就是为了捞钱来的,这种人真是太没有素质,好歹跟了老板这么多年,也财务自由了,还想着往自己腰包里捞钱。”
“反正以后不管我到哪家公司,肯定不跟他们合作了。我还要跟同行宣传宣传,这个赵元博是多么恶心的人,跟着他肯定没前途。他就是个混蛋、傻叉、人渣……”
张秋生自从跟王亚芝谈话后,内心一直包裹着一团怒火,只是在公司,在公共场合,他一直强压着;此刻,被杨雅雯一劝解,他顿时放下了所有的包袱,将赵元博狠狠骂了一通——他不在乎骂得对不对,只求心中的一时痛快。
张秋生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但总体还是礼貌得体的一个人,杨雅雯还从未见他如此漫无边际地、毫不掩饰地骂过一个人;眼见着他将心中的怒气都发泄了出来,心情得到疏解,便又将他拉着坐了下来,道:“既然公司让这样的人来做负责人,看来这公司也不怎么样。走就走了,行业里他们又不是老大,还有比他们更好的公司呢。”
“嗯,对,以后我就去比他们更大的公司,到时拍地的时候专门跟他们对着干,坚决不合作。”张秋生心中的怒气尚未完全消解。
杨雅雯握着他的双手,柔声安慰道:“好了,没事的。正好平时忙,都没怎么陪晓晓,最近就多陪陪她吧。”
张秋生看着杨雅雯的眼睛,他能从中看出她对他的关切,瞬间感到心中一暖,先前所有的愤怒和不甘全都抛诸脑后,他的眼里只剩下了她。
冲赵元博的怒气撒完后,他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大男孩,把头埋在杨雅雯的怀中,低声道:“可是,我没工作了,家里的压力好大啊。早知道不买房了。”
杨雅雯本来就不太支持他折腾,但眼下却又不能说他的不是,只能继续安慰:“没事啊。你年后上班的话,中间最多就断一个月,不至于的。”
“可是现在工作不好找啊,上次邱明跟猎头聊了半天,都说今年形势不好,好多公司都缩编了。万一我年后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张秋生继续将脑袋埋在杨雅雯怀中,口齿不清道。
杨雅雯良久没说话。张秋生感到奇怪,抬起头,便见杨雅雯正看着他,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有没有考虑换个行业?”
“啊?”张秋生愣住了,他之前是考虑过,可他想来想去,却是没有想到能有什么合适的行业。
“你现在也三十多了,以后还是要求个稳定吧。现在地产行业这么动荡,也不知道你还能干几年。趁现在年龄还符合要求,要不你去考个公务员吧?”
“公务员?”张秋生的思绪开始飞扬起来。
他在地产干这么多年,若是能考上国土系统的公务员,以后这些同行,岂不是要每年年初问他当年的供地计划,每次挂地了都要找他咨询政策细节?每次土拍报名,都要找他审核材料?
他若是有意疏远星辉,对他们爱答不理,岂不是能影响他们的竞拍决策,能报这一箭之仇?
他的内心本来正在窃喜,仿佛马上就要被吴州国土局录取一样,但他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顿时再也笑不起来了。
“可是公务员工资比现在低好多哎。”
“低就低点呗,起码不会失业呀;而且再想远点,以后退休工资可比你在私企里面多多了。”
张秋生跟吴州的一些公务员关系也不错,以前也打听过他们的大概收入——公务员的月发收入估计要比他现在少一半以上,但是年底奖金比较稳定,星辉即便效益比较好的时候,年终奖也才堪堪比得上人家的正常水平。
总体来说,公务员的月发收入低点,但是年终收入比较稳定,预计年总收入要比现在少十来万。
自古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秋生拿惯了每个月的高薪,再要他降低生活水准,却是有些为难;但是眼下的情境,却又让他不由不考虑这样一条出路。
“好吧。马上买辅导书回来干,明年考公务员去。”
杨雅雯看他急吼吼的模样,似乎真是下定了决心,马上就要开始学习考试一样,笑道:“你急什么?反正这是一个选择,你可以考虑考虑;但是如果你觉得继续做地产,还有前途,还能往上走一走,你继续做地产,我也支持你。”
看着如此善解人意的杨雅雯,张秋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此时,他内心那些强烈的负面情绪已经被逐步化解,虽然仍然免不了对星辉和赵元博的怨恨,但是情绪已经缓和了许多。
他紧紧抱着杨雅雯,内心深处充满了感激——感激杨雅雯能在这个关键时候守在他的身边,感激她如果体贴入微地照顾他的情绪,感激她想着自己的前途。
便是连他自己都没有留意,这个夜晚,他的脑海中竟没有出现过一次张语琪的身影。
他的心中,满满的都是对杨雅雯的绵绵爱意。
接下来的一周,张秋生每天坐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人力的王亚芝通知他们部门同事的时候还是给他留了几分面子,说是主动离职的,因此还会有人悄悄问他,下家准备去哪边、机会如何、可否帮忙引荐云云。
张秋生一一应付过去。他对其他人可以说是主动离职,但面对肖俊和邱明,却又不愿意故意隐瞒,因此老老实实把情况跟他们说了。
肖俊和邱明刚听到时,也是一脸震惊——他们再怎么往坏处想,也从未想到过赵元博能这么狠,赶在春节之前就把人干走了。
肖俊叹道:“虽然我没见过赵元博,但见他这么做事,看来人品不怎么样。以后真是尽量不要和星辉谈合作了。”
邱明点点头,接道:“是的。这种人心胸狭隘,万一真合作了,以后项目上的事情多呢,有得扯皮呢。”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有什么想法没?”
“我还能有什么想法?找工作呗。”张秋生往椅背上一靠,仰头看着屋顶,眼神中黯淡无光。
本来房地产作为中国的支柱产业,从业者与企业一起,见证中国的城镇化历程,也算与有荣焉。但随着行业进入白银时代,土地红利和人口红利渐渐消失,整个行业进入了增长缓慢、利润变薄时期;为了维持企业生存,各家企业不得不从管理和运营中创造效益,但最简单最有效果的莫过于——裁员。
肖俊等人眼看着各家企业的组织架构不断调整,一会儿合并一会儿裂变,但最受冲突的便是他们这些基层员工。
因此,他们早早便感觉到,继续干房地产,或许并不是一条长久之计。
他们想改变,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改变。
肖俊看着眼前失落黯淡的张秋生,一点也不像以前的模样,心中感慨万千,不由想调节一下气氛,道:“不急哎,你先休息一段时间。公司不是还给你赔偿金了嘛,就算N+1,也要十来万了吧。”
肖俊这是不知道拿地奖的事,要是知道除了这笔钱还有几万块的拿地奖,估计还要再调笑几句。
邱明也起哄道:“是呀,你如果年前找好了,年后入职,相当于没断。那这笔赔偿相当于你的年终奖了,有四个月呢,不少了。我们公司能发两个月,我就谢天谢地了。”
本来一件挺凄惨悲凉的事,被他们如此一算账,似乎还是个不错的结果。
张秋生苦笑道:“我要是现在已经跟下家谈好了,我一点都不担心,这不是还没有呢嘛?补偿了四个月,我总不能真休四个月吧;四个月后再找不到咋整?”
邱明看看他,想了想道:“上次提到的花城不是在招人嘛?而且你跟他们负责人也认识,要不你去聊聊看吧。”
张秋生坐直了身子,道:“你去聊过没?”
“没呢,还没约到时间。”
张秋生叹道:“算了吧。猎头都已经给你推荐了,还是你去吧。”
“没事哎,我这边反正又没提离职呢;你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越早定下来越好嘛。”
张秋生看着他真诚的脸,心中感激;但他不愿意去花城,倒不完全是因为猎头已经推荐邱明了;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不但认识花城的投资负责人段永胜,更重要的是他不喜欢他的性格,不想跟着他干。
当然这一点,却又不方便跟邱明说了——邱明不缺能力,缺的是获取业绩的平台;而他不缺业绩,缺的却是一个好的领导的提携。
因此他心中其实对秦浩隐隐有所期待——虽然双方都没有说出来,但如果秦浩真的也很快从星辉离开,那他们是否还有机会一起战斗?
“花城其他都好,就是上班地点离我们家太远了,每天开车要将近一个小时。”
张秋生的这个理由倒也能说得通——花城的上班地点,不在号称“宇宙中心”的世纪大厦这边,而在郊区的一个产业园里,离张秋生他们家确实有点远;但邱明目前所住的地方,却是正好离得较近。
听他搬出这个理由,邱明只好叹口气道:“好吧。”
肖俊忽然高声道:“别担心他哎,他在星辉这几年,平均每年至少拿3-5块地吧,三年应该有十几块地了吧。这个业绩,无论到哪都会值钱的。现在机会少,是因为年前大家都不愿意动,等年后大家动一动,空缺就出来了,到时机会多得很,还不随我们张总挑啊。”
说到最后,三人头顶的阴霾一扫而光;张秋生笑道:“肖总说得有道理。年后找不到工作,我就跟肖总混了。”
“可以。你要来我们公司,一句话的事。”肖俊顺着他吹牛道。
张秋生也没把他的话当真;气氛缓和起来,三人嘻嘻哈哈谈笑一阵,这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