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春药与笼中雀
稀里哗啦的雨珠不断拍在荀幽的耳畔乍响,拍打在船舱外的屋檐,说不上什么嘈杂,配上江面上泛起的烟云,倒是衬托出几分仙家意境。
荀幽的衣衫没被大雨淋湿,倒是魏延此刻一身湿透地走进船舱,攀附在他的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些话。
“我晓得了,文长,你先下去换身衣裳,小心着凉。接下来这里不需要你,看好江面的动静,蔡讽派来的那群酒囊饭袋恕我实在难以恭维。”荀幽微微扬起下巴,看向船舱里提前备好的干燥衣裳,出言交代道。
魏延点点头,在换好一身新衣,外面还顺带披了件防雨的蓑衣后,原本保持着严肃的他在走出船舱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小先生桃花运还真是不浅,走到哪都有女人投怀送抱,不过小先生能克制住倒更是殊为可贵,也不怪文若先生对他如此看好,克制两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谈何简单?”魏延感慨道,旋即拿起手中的斗笠盖在头顶。
他很快便消失了身形,风风雨雨中,本就视线模糊的大舟上,没人注意到这个身披蓑衣,头顶斗笠的年轻壮士正环视着大舟上的一举一动,注视着涟漪不止的江面,盯紧江面上的任何一处风吹草动。
魏延前脚刚走,荀幽并没有等太久,很快蔡淳便在撑着油伞的仆人身前,端着一碗姜汤,走进了他的船舱。
眼前的她,没了刚才展露的那份淳朴天真,面无表情的模样重新诠释了她为何是南郡远近闻名的冰花。
将那名仆人劝退后,蔡淳捧着姜汤,如一位体贴守礼的大家闺秀,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荀幽的身前。
“虽说公子本事不俗,并没有沾染雨珠,不过这姜汤于人无害,万一公子要是染上风寒,可就是我的罪过了。”蔡淳恭敬道。
她递上姜汤的时候全身绷紧,身体似乎僵硬得不行。
荀幽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变化如此之大的她,笑着打趣道:“何必呢,这里又不是荆襄蔡氏,干嘛要让自己活得这么累?”
蔡淳将手里还冒着热气的姜汤摆在荀幽身前,也跪坐在地,与眼前的年轻士子面对面道:“累?或许小时候会这么觉得,可当你十几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相差不大的事,当这些繁琐的东西刻入你的骨子成为习惯,那它们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成为了本能,为什么要说累?”
荀幽皱了皱眉头,莫名有些心疼,有种说不出口的怜悯。
“汤要凉了!”蔡淳勾起那张不知何时涂上胭脂的樱桃唇,煞是勾人道。
蔡淳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贱,如果说父亲昨日走出闺房时,她是带着一种大义凛然,决意为家族献身;可在初见眼前这个年轻士子后,她恍惚间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他,不愿拆散那对神仙眷侣般的鸳鸯;然而今日乘船飘荡在江面,当她在荀幽跟前表露出了最真实的自己,蔡淳突然有些嫉妒那个叫蔡琰的女人了。
她很矛盾,看着眼前掺杂了春药的姜汤,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以一种怎样的态度与想法来面对眼前这个她并不讨厌的年轻士子。
也就是几个眨眼的功夫,蔡淳只觉得遍体生寒,饶是她有那朵随她而生的守护灵冰花,自幼并不是特别怕冷,从没觉得冬日很难捱的她生平头一次因为感觉到冷而打起了寒战。
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却看见原本坐在她正对面的年轻士子不知何时离座起身,站在她身前,手中还捧着那碗加了春药的姜汤。
“我以为你是个珍惜自己的女人。”荀幽的目光中并不掩饰失望,他一把将那瓷碗打碎在地,暴雨倾盆下,船舱外没人会在意船舱里的动静。
“你跟她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没有怎么生气,只是有些可惜地感叹道。
蔡淳仰起头紧紧咬着嘴唇,在事实跟前她没有还嘴,或者说在这种情况下哪里有解释的必要?徒增误会罢了。
她死死捏着裙摆,指甲甚至透过长裙嵌进了她的手掌,同时染红了她鹅黄色的长裙。
羞愤?屈辱?庆幸?或许现在的她,这些感受都会有一点吧。
不过最后她还是选择了一言不发,在倾盆大雨下走出了船舱,明明荀幽对她没做什么,可她却觉得脸颊像是被抽了两个狠狠的耳光,火辣辣的。
因为蔡氏家仆的提前交代,这艘大船,荀幽这间船舱附近此刻并没有其他人。
蔡淳顶着疾风骤雨,有些可笑地来到栏杆边,雨珠浸湿了她的长裙,她却浑然不觉。
此刻的她,似乎连自己都察觉不到沾满了水痕的脸颊上,其中到底有没有混杂进去泪滴。
荀幽就这么坐在船舱的小窗边,静静看着那道孤寂甚至说得上可怜的背影。
良久,原本不打算多此一举的他最终还是撑着一把油伞推开了船舱的大门。
感觉到头顶不再有雨滴落下,感受到身后男子特有的炽热气息,蔡淳捂着嘴缓缓转身,潸然泪下如决堤一般。
“我知道这是蔡讽的意思,但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我想知道你怎么看?”荀幽拍了拍脑门,将对眼前女人的成见暂且放下,然后一本正经道:“如果这是你为蔡氏不得已而为之,那你可以继续保持沉默哭下去了,放心,油伞我会给你留着;不过倘若有其它缘由,说与我听听,如果足够能打动我,或许就算明知会得罪荆襄蔡氏,我也不介意带你离开。记着,我只听真心话!”
荀幽很君子风范地撑着油伞站在蔡淳身后,他在等这个有趣女人的答案。
性子坚强且单纯的她有淳的名字,可聪慧如她生于豪族,看着长姐出嫁,自幼便知道将来的命运,渐渐养出属于她的城府,养出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气质。
这样一个女人,不得不走上那条她最讨厌的路,确实挺讽刺的。
“在蔡氏,饶是父母姐弟都对我百般呵护宠爱,可女子身的我,终究是逃不过与人作花瓶的命运,与其到时候身不由己,给谁做笼中雀不是做?我不求你给我名分,但是能不能别看轻我?”蔡淳看着荀幽,已是泪眼婆娑,抿着嘴唇抽泣道:“姐姐幸福美满,那是他遇上了贤德质朴的姐夫,可我怕被送给那些冷血无情的男人。”
“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看着眼前的蔡淳,仿佛一株随时可能凋谢的冰花,荀幽蓦然想起了昔年留候随笔中的一句话。
是日,天大雨,城外大风侵摧。秦军威逼,她满面坚毅,视死如归,真冰花也。
若干年后,当天下已然清宁,当大汉终被三兴,或许在某个阴雨连绵的日子,在皇宫中闲来无事的刘备像平常一样翻阅着那位故人一生的随笔会发现这么一句话。
“中平三年中,我乘着大船行于江河看见了风雨中衣衫尽被淋得湿透的小淳,她那张鹅蛋般的脸上满是雨珠,那日应该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她流泪了,她就像一株被迫将自己冻结的冰花,头一次展露了盛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