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戈河南岸,医帐群。
阿木尔倚上草榻的垫头,座下铺着一层松软的羊皮,细腻柔滑的质感在他的后背舒漫开来。
他的目光游走于简陋的帐子内部,最后落在了正对面的草榻上,那里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是连夜色的掩盖不住的苍白。
海瀚沉沉地躺在草榻上,半个身子都几乎要没入其中。他没有了往日的飞扬活泼的神采,像是一只被晒晕的旱獭,病恹恹地开合着眼皮,虚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睡去。
光影微弱闪烁,帐布偶有人影被火光盖映在上面,那是护卫们的影子,这座帐子周围都是负责守护王子的北庭近侍。
“你要是不舒服就睡呗,硬撑着做什么?”阿木尔突然笑了起来,海瀚昏昏欲睡却死死支撑的样子让他忍俊不禁。
“不行……大川杰说过,受寒了要……要熬出汗才能好。”海瀚虚弱地动了一下,双手环在胸口,把被褥裹得更紧了。
“你呀,还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吧。”阿木尔满不在乎地说,“大川杰精修的是星相,又不是医学,也不是草药学,我可不记得有哪个星相是能让人祛寒的。”
“再坚持一下。”海瀚说起话来有气无力的。
“这有什么好坚持的,我也经常受寒,但每次只要喝些药,睡上三两天就能痊愈,可从来没像你这样……把自己捂得跟个裹脚布似的,你也不嫌汗臭啊?”
“汗臭味的裹脚布只需要一天就能……就能让我重新活过来!”海瀚不服气地喊出最后一口气,随后喉咙里就开始发出一阵沉沉的低鸣,“好难受啊,夏天都会受寒,是我太倒霉还是身子太虚了啊?”
“都不是,你这是自作自受。”阿木尔没好气地道:“谁让你前两天晚上到处乱跑,草原白天和夜晚的温度简直就是天差地别,你穿着白天的衣裳在晚上的寒风里乱跑,能不受寒吗?你这样吹冷风,要是不受寒,回去都得多给鹿灵磕几个头。”
给鹿灵磕头?
海瀚听得有些耳熟,迷迷糊糊地回想着。
鹿灵,古老的蛮人信奉的神明之一,象征着安和与太平。传说中,当灾疫降临草原,灵明通透的鹿灵会踩着白云出现,足迹跨越的地方会化作乳白色的清露,只要接触到清露,病疫就会被驱散。
叫鹿灵让我不再难受吗?怎么可能……
海瀚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弱弱地说:“鹿灵……鹿灵能保佑我吗?我都吃过好几次鹿肉了,它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不给我来上一脚都不错了……但,鹿灵大人要是真能保佑我以后不受寒,我今后一定再也不吃鹿肉了!”
“鹿灵保不保佑你,我不知道。但,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吗?我保佑你啊!”阿木尔笑了笑,问道:“你想要什么保佑?”
“不生病。”
“这不可能,换一个。”阿木尔摇摇头。
“你可是北庭的王子,连生病都管不了吗?”海瀚费劲地打趣道。
“我自己都有病……怎么管别人生不生病呢?”阿木尔收起了笑容,仰头看向圆顶,目光平静如静静的湖水。
“你有什么病?”海瀚勉强地侧过身,皱眉看向阿木尔。
“我的病……其实也不能算真的病。”阿木尔语气很平淡,也偏过头看向海瀚,深深地说:“在草原上,男人都是生活在马背上的,骑不上马儿就是病;牧民都要外出狩猎才能有熏肉过冬,拉不开猎弓也是病;草原部族间也不像海瀚想的那么和平,挥起来的弯刀劈不开敌人骨头更是病。这是,弱小的病!”
“总……总会有其他出路的。”海瀚把头扭回去,看向漆黑的帐顶,虚浮的声音从喉间挤出,
“不会有的。海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汗王,没有大川杰,我们会怎么样?”黑暗中,阿木尔无声地笑了,“我们骑不上能够驰骋草原的烈马,拉不开能射穿猎物皮毛的猎弓,更没有资格拿起守护部族的弯刀。”
海瀚沉默了下来,原先就要合上的眼皮也被阿木尔的一番话扯开,脑门上的火也没那么炙热,就好像被心里头泛起的苦水给浇灭了一些。
“其实,阿努拉也一样,他和我都是一样的人。”阿木尔幽幽地说了一句,却让海瀚又清醒了几分。
“什么?”
“海瀚应该早就知道了吧。”阿木尔早早又把头转开,没有看向海瀚,但海瀚却惊讶地看了过来。
“知道什么?”
“阿努拉的身份。”
“什么……算是吧。”海瀚下意识就要反驳,可一想到对床的人是阿木尔,竟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不能骗阿木尔,这是他最好的朋友了。
“对,大川杰跟我说过……”
阿木尔笑出了声来,脑子里想到那个懒散的老人,“大川杰怎么会守得住这样的秘密呢?也不对,或许对大川杰来说,这样的小事情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
“这算小事情吗?”海瀚问。
“对于阿爸和大川杰他们来说,可能还不如偷偷藏一壶酒的秘密值钱。”
“值钱?”海瀚晕乎乎的,“怎么你今天说话像……像那些书帐里的文士一样,叫人摸不着头脑。”
“可能以后都要这么说话了吧。”阿木尔的脸上忽然有了些倦意。
“为什么?”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总有人不愿意和我说实话。”
“实话?什么嘛……”海瀚觉得有些累了,困意决堤似的涌了上来,合眼道:“阿木尔,我先睡了哈,好累……”
“好。”阿木尔也躺了下来,拉起被褥一角盖在肚子上。
“你也早点睡。”海瀚侧身向外,是面朝阿木尔的方向。
“好。”阿木尔笑着回应。
帐内的呼吸声渐匀,却都细若游蚊。
不知过了多久,帐布上的人影忽然游动了起来,仿佛一颗石头落在平静的湖面,荡开一阵阵涟漪。
有人在帐外走动!
阿木尔警觉地坐起,也惊到了还未彻底睡过去的海瀚。
“怎么了?”海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好看到阿木尔严肃的脸。
“不清楚。”趁着火光闪烁,阿木尔伸手虚压,示意海瀚不要起身,道了一声:“我出去看看。”言罢,他从草榻上站起,上前把帐帘撩开一条缝。
海瀚远远地从缝中看见一抹红色的光。
那是什么?
起火了!
阿木尔目光瞬间凝固,眼前是一片冲天的火光啊!
马蹄声轰隆而来,宛若亘古时期分离陆地的地裂,他感觉身上的血液要被震出来。
“克姆鲁!”阿木尔大喊一声,惊得海瀚弹似地坐了起来。
“殿下!”北庭近侍大声回应,他们早已拱卫起这座医帐,数十人排成的盾阵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发生了什……等等!”阿木尔目光一凝,那一片火光下突然出现黑色的剪影。
不是火。
甲胄漆黑如夜,是铁游骑!
铁游骑从帐篷堆的三条间隙中冲出,手持火炬向医帐涌来。火光将他们的面甲照得铁红,假面的眼缝中透着比烈火还盛的杀意,这是一支真正的凶军!
“摘下面盔!摘下面盔!”为首的军骑冲势不减,沙哑的吼声从铁面下响起,竟惊得近侍的盾阵向后挪了半步。
奔流的骑军中有黑马离队,依稀闪过的人影向两侧的帐篷堆冲去,每隔几个帐子他们就放声大喊:
“所有人不得出帐半步!胆敢掀帘者,斩!”
医帐外,北庭近侍们神色慌张,不知所措地警戒着周围。
他们的盾阵被骑军的冲势压制,这一刻竟显得死气沉沉的,仿佛一片静止的沼泽,仅仅只要一片枯叶落入其中,荡起的涟漪就足以让沼泽失去寂静。
换句话说,在骑军的冲势下,架起盾阵的近侍早已是一群惊弓之鸟。
“摘下面盔!”突然,骑军中有人高举起手,一块深褐色的令牌在火光中熠熠生辉,所有北庭近侍都认出了这块令牌,是汗王的亲令!
“是汗王的近卫!”近侍中有人忍不住喊了出来。
“要撤阵吗?”有人又问了出来,却不知道是谁。然而,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离开盾阵,因为他们是守卫五王子的近侍,是立下了死誓要守护王子安危的。眼下周遭出现骚乱,这个时候哪怕是见到了汗王的亲令,也没人敢承担起撤阵的责任。
阿木尔从帐中走出,近侍们顿时紧张起来,离得近的近侍连忙劝他赶紧回到帐子里去。
“撤阵,摘下面盔。”
阿木尔冷冷地扫了一眼周围的近侍,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周围突然静了一瞬,近侍们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位平日里文静的孩子此刻的眼中竟带着慑人的威严,宛若一只长成獠牙的幼狮,在号令侍从时不经意地露出他的野心。
“是…是,撤阵!摘下面盔!”
零散的回应依次响起,近侍们如释重负地将弯刀斜在身侧,另一只手费力地解下面甲。
冲阵的铁游骑奋力勒住黑马,马群的长嘶声夹杂进来,他们停在了阿木尔身前,随后一转马头,未能及时停住的骑兵左右分流地向两侧绕。
骑军顿时让出了一条通道。
铁游骑纷纷停了下来,马蹄声却越来越乱,直到一张黑色大氅出现在远处,众人才觉得周围安静了许多。
“汗王!”近侍齐齐下跪,弯刀入鞘,面甲被反扣在草里。
“阿爸。”阿木尔的身影一下子变得突兀了起来,其他人都跪在地上,只有他站着。矮小的男孩一下成了帐子周围最高的人。
“阿木尔!”汗王勒住汗青宝马,厚铁大刀被斜挂在一侧。他一跃下马,快步走向儿子,周围安静得只有老人急促的脚步声。
“阿爸,出什么事了吗?”阿木尔迎了上去,低声问。
“来不及解释,跟我回大帐那边!”汗王拉着儿子的手,虽然没怎么用力,却不想竟被挣脱开来。
他惊疑地看向自己的儿子,正好对上一双墨青色的瞳子,这是他第一次从这个孩子眼中看到这样的情绪,古井无波的眼中透着别样的坚定,就像是古井的水被冰霜凝固,冰亦如生铁般坚硬。
阿木尔对上汗王的眼睛,不轻不重地说道:“海瀚还在这里,他受寒了。我是他的朋友,不能丢下他不管。”
沉默片刻,汗王开口说:“把海瀚也带上。”
他不是说给儿子听的,而是在吩咐跪在地上的近侍们。
阿木尔眉角一抽,目光扫向周围的近侍。
近侍们还跪在地上,看不见阿木尔的目光。周遭突然又安静了下来,近侍们先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有人先回应道:“是!”
随后其他人立马起身跟着回应。
“我们先走。”汗王轻轻地说。
“嗯。”阿木尔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医帐,还是跟了上去。
汗王将儿子捧上汗青宝马,马儿低低吐着气,身躯却一动未动。
汗王一手扯绳,一手环着儿子,黑色大氅被盖在孩子身上,两只小手紧紧拉着扣绳,毛皮上的汗味从阿木尔的鼻尖滑过,随后气味就随着逆风被卷到身后。
“回帐!”
令起,铁游骑开始转向,马蹄声重新在营寨中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