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有星云,月华凝于金帐尖顶。
汗王斜倚在坐床上,闭目养神,耳边回荡的低语声是他安眠的良药。
衣着得体的仆人们轻手轻脚往返于帐门与长桌前,烧肉和菜肴被有序排列在长桌上,腾起的阵阵热烟引人入味。而坐床上的男人却是看也不看一桌的佳肴,只是静静地侧躺着,沉浸于短暂的黑暗中。
每当游猎归营后,军中和来自阿勒斯兰本部的事务就会迅速缠上这位半百的老人。处理各种事务是一件很疲惫的事情,不仅仅是想得多,更是气得慌。
蛮人好武轻文,所谓的行政阶级普遍不具备把握“度”的能力。
有一个各部族都普遍存在的现象,即,蛮族的文士们总是事无巨细地向汗王禀报各种琐事,而各帐统领又总是在信息传递的中途将重要细节遗失。
这使得上位者往往需要在文士浓墨重彩的描绘中寻找点睛之笔,反之,又需要从统领们杂乱无章的废纸里抓到各种内容彼此之间的联系,而后将他们痛骂一通,逼着那些糙汉子找回遗失的细节。
如今,在汗王本帐里就是这样的情况。
每当周遭沉寂时,营寨中心的金帐内往往还亮着烛光,这个现象已经持续三天了。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汗王睁开眼睛,在一片炫目的光影中看清了来人。
可戈披甲入帐,在圆台下微微躬身,道一声:“汗王。”
“嗯。”汗王沉沉地应了一声。
“桌上这些是?”可戈不解道,这满桌的佳肴竟是没有动过。
“刚忙完,还没来得及动口。”汗王摆摆手,周围的仆人停了下来,纷纷低头倒退出帐。
他又向可戈招了招手,沉声道:“坐吧。”
“是。”可戈挑了长桌旁离汗王较近的位置,却见木椅上摆着几捆用绫带系上的羊皮卷,拾起一卷好奇道:“这是北庭宫里记事的卷册吧,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东西了,是送卷务的近侍疏忽了吗……怎么被遗落到了这里?”
汗王脸色微变,不动声色地道:“昨日我让人回去取来的,你往旁边放着便是。”
可戈并未细想,只当是一些记录闲事的卷册,毫不在意地挪到一侧,丝毫没有注意到汗王的目光。
“这么晚了还没卸甲,是出什么事了吗?”汗王开口问。
“也不算什么大事吧,但有些诡异,所以还是想来跟您汇报一番。”可戈犹豫了一下。
“何事?”
“东一营和三营,南一营,以及西南二营出现有军士腹痛的情况。其中,东三营的情况较严重些,有人身上开始起了浮肿。”
汗王眉头一皱,坐直了些,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黄昏后,有将士来报,说有人腹痛。一开始来报的军士说只有四五个人,后来上报的军士越来越多,腹痛的人数也增长到了数十人,而且范围开始变广。”
“听上去像是一场季节性灾疫,有没有询问白庙的医者?”
“有。白庙的医者排除了灾疫的可能,并说照这个势头下去,至少百人将会出现腹痛。他们认为有可能是伙食出了问题。”可戈语速极快,却不慌不忙地说着,“不过,他们说这不是毒,所有的食材和用料都有人验过,无论是起灶前还是出锅后,一次都没有遗落,验毒的结果都是无。而且,所有人的症状都很轻,应当不会是有人下毒。”
“所以,还没查清楚是什么原因?”汗王目光微寒。
“是。”可戈眉头皱起,思索着说:“医者们已经在翻医典了,说有可能只是某些食材混合在一起所造成的不良反应。”
汗王微微颔首,片刻又问道:“除了将士,还有什么人有腹痛的情况?”
“还有那些贵族和平民,至于奴隶……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大碍。”
汗王沉默着,目光扫过桌上摆放的佳肴。
可戈顺着汗王的目光看去,也是打量起了桌上的食物。他一眼就看见了腾着热烟的烤肉,不由地疑惑道:“难道是野牛肉?”
汗王眉头一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继续问道:“宫里来的奴仆有事吗?”
“没有。”
“那就不是牛肉了,我昨日赏了一些给他们,如果野牛肉出了问题,那么今晚白庙的医者们已经来我这里接人了。”汗王沉吟片刻,嘴里自语道:“贵族,将士,但没有奴隶……整片营寨,又不是毒……”
可戈沉默地等着,在与汗王的无数次会面中,他经常能见到后者在思索时将一些细节挂在嘴边,汗王也曾与他说过,这是一种思考的方法,能够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将各种杂乱的信息关联起来。
听上去不错,不过……这位汗王座下的将军却从没有尝试过使用这样的方法去思考,原因无他,太累了。
“食材混合所引起的不良反应?”汗王摇摇头,眉头依然锁紧在一起。
可戈默默地坐在原位。
“你来的时候已经有几十人不适了吧?”汗王突然问。
“是。”
“可能这仅仅只是一个开端。”汗王端起玉盏,里面是青色的液面倒映着烛的火影。他忽然有所悟,脱口问道:“军中的医官有没有查验过酒水?”
“查验酒水?”可戈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琼玉浆?”
“有可能。”汗王点头,随即高喝一声,“铁岜鲁!”
帐帘被人撩开,锦袍衣甲武士跨步进来,是北庭宫的近侍。
“汗王!”他半跪在地,身上轻甲发出阵阵脆响。
“传我令,把营寨里的酒都送去白庙的医帐,让他们验一下。”汗王站起身来,肩上大氅落地。
可戈也跟着站起身。
“是!”近侍重重点头,快步出帐,而后帐外传来厚重的奔跑声。
“只能是酒了。”汗王喃喃一声,又坐了下来。
“什么?”可戈没听清。
“你没有事吧?”汗王偏头看向可戈,目光平静如水。
“没事。”可戈看着汗王的目光,不由一愣,不解道:“不对啊,如果是酒的话,我也喝了那些酒,怎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你这几日都在我这里喝酒,当然不会有事。”汗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啊?”可戈茫然地坐了下来。
“还是疏忽了一些。”汗王摇摇头,可戈似乎听见高台上传出一声叹息,“军中素来禁酒,随军的医官们平日里只会查验食材和用料,他们通常不会去酒帐中验毒。从这里就能被人钻到空子。至于你为什么没事,因为北庭的近侍一直负责我帐内的饮食,这么多年从未出过纰漏,这几日你喝下肚子里的酒,都是他们一针一针验过的啊。”
“这……”可戈瞪大双眼,手心不觉中冒出了汗,汗王一说完,他瞬间就明白了整件事的原委。
确实如汗王所言,整个营寨中唯一可能下药的地方只能是医官们不会去查验的酒了。军中素来禁酒,医官们不可能会有在酒水中验毒的习惯。
他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道:“是弟弟失职了!”
“腹痛的军士从东营到西营都有,范围已经足够大了,只有与东西营的酒帐护卫都相熟的人才有机会在两边下药,或者他们不止一人。”汗王眼里闪着寒光,对可戈道:“让北庭宫的近侍外出警戒,你派几个善于夜行的武士速回阿勒斯兰帐和沃姆河帐调兵。”
调兵?
可戈一惊,调兵可是一件大事啊,这意味着汗王作出的判断中认为现在马戈河帐的八千骑军不足以应对即将出现的危机。
连八千骑军都无法应对的危险……
“是!”可戈只是犹豫了一瞬,便应允了下来。
这么多年,他能一直留在汗王身边,不仅仅是因为其出色的领兵能力和十三年前立下的战功,更多是因为他对汗王的绝对服从。
草原上有人说过,如果有一天,汗王给可戈将军一把刀,要他杀了自己的家人,这位异族的将军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甚至挥起刀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戈收敛目光,正要撩开帐帘。
“等等!”汗王在踌躇中又将他喝住。
“汗王,还有什么吩咐?”可戈回头。
“塔索台部带来的奴隶你都清楚?”
“不清楚。”可戈一愣,塔索台部是他的部族。撩拨在帘边的手缓缓放下,他不解地问:“汗王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如果不是在酒帐中下药,而是在运酒的过程中呢?如果是你想要在营中的酒水下药,会在安排谁去这么做?”
“奴隶!”可戈恍然,运酒属于杂活,是奴隶们做的事情。
汗王目光突然阴狠,斜掌比刀,朝半空虚砍一刀,“这件事你来办,等过几日回营后,凡是跟酒帐扯上关系的奴隶都杀了,至于其他奴隶,有信得过的就留着,来路不明的便一并抓了,之后……再说。”
“是。”可戈肃然道,眼神里开始弥漫起散不开的杀意。
可戈离帐,帐门还未落下,又有一只铁手将帷帘托住。他目光一凝,斜手压上刀柄,就要拔刀砍向进来的人。
“将军。”黑甲武士愣了一下,迎面低声唤道。
“嗯。”可戈看了一眼对方的装束,确实是铁游骑无疑后便向后者点了点头。
铁游骑入帐,半跪在帐门处,昂首直视汗王的目光,黑色面甲下是一双红褐色的瞳子。
“何事?”汗王问。
“禀汗王,依马北草原上出事了!”铁游骑好像是一路跑来,话语中夹杂着粗气。
“依马北?”汗王诧异了一瞬。
“是……是那些参加狩猎比试的青年,他们在莫尔湖附近遭到了狼群的攻击。还有,还有……大约二十人还没回来。那些逃回来的青年们说……他们在北边看到狼在撕咬尸体,是人的,但不确定是谁。”铁游骑终于把话说清楚了。
脚步声渐无,可戈已经走远了。
汗王幽幽地看着这名铁游骑,回忆着此人入帐后的言行。他虽半跪着,却从未低下过头,而且……但凡铁游骑,面见汗王时必须摘盔。
“嗯。”汗王应了一声,佯装思索,不动声色地往坐床走去。那儿有一把随身的弯刀!
铁游骑缓缓起身,目光灼灼凝视年迈武士的背影。气氛一下子凝重,铁游骑虚掩身侧,似乎要从腰后拔出什么。
蓦然间,寒芒乍现,锋利的刀风从火盆上斩过,盆中火瞬间化作一团白烟。
金帐内一下暗了几分。
几乎是同一时刻,汗王猛地转身,也拔出了刀。他如雄狮般怒吼,刀刃在空中划出残影,刀势如破竹般劈向黑甲的人,挥出的一刀仿佛能把脚底的草地斩出一片深壑。
黑甲武士呼吸一止,红褐色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惊慌。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位年过半百的武士竟还有这般雄伟的力量。
此刻的他只觉得浑身发寒,浓得吹不散的压迫感瞬间将他包裹得死死的。他紧盯着眼前越来越大的黑影,这位年迈武士劈出来的刀仿佛像是一把开山的斧钺,那是是巨人的神兵,足以斩断蛮人的勇气。
没有半点风声,两人的挥刀似乎寂静如夜。
索尔根挥出的刀没有切开帐内的静风,而是在挥斩间将风悉数压了下去,竟将忤逆的武士压得忘记了呼吸。
“锃!”金铁相接,刀口迸出火光,两把刀同时碎开一道口子。
索尔根气势半分未减,怒目中继续把刀往下一压。黑甲武士震惊于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压迫,可却毫无对策。他在倒退中闷哼了一声,铁盔的缝中竟涌出鲜血,像是黄昏时暗红色的沉雾横亘在两人中间。
“再来!”暴喝声如同雷霆轰开血雾,狮子怒目地杀出。黑甲武士铁盔下的瞳子瞬间扩张,在一片红影中迎来了最后一抹寒光。
突然,火光盖过了血影,刀刃竟在黑铁上割出了火花!铁盔被劈成两半,时间仿佛暂停了。
黑甲武士瞪大了眼睛,在极度震惊中看着刀锋向两眼间斩来。
一刀落,血如泉涌,索尔根满身鲜血站在台下。
血溅上帐布,帐外一下炸开了锅!
“护卫!护卫!”
“汗王!”帐外的近侍大喊着冲了进来,慌张间瞧见了一具被劈开脑颅的尸体。近侍们鱼贯而入,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黑甲武士,竟忘了查看自己主子的情况。
“封锁消息!”汗王沉声地喝醒了他们,语气如生铁般坚硬,“传令,所有人不得佩戴头盔,不得遮面,贵族、平民,包括奴隶,任何人都不得出帐半步,各军帐之骑长立刻排查帐下军士,随后严查来路不明之人,如有反抗就地格杀!另外,再派斥候北上,把所有游猎的青年接回,若是遇狼,即刻来报!”
“是!”北庭近侍齐声应道。
“去木察戈那里取我族令!”汗王从怀中掏出一块金色的狮头令,狮眼如血般红透,满是肃杀之意。
“是!”北庭近侍火速出帐,而后又有武士持刀入帐守护。
“阿木尔现在在哪?”汗王凶狠地看向后来的武士,后者被他的目光吓到了,一时竟忘了回答。
“回汗王!五殿下今夜去了白庙的医帐。”周围的武士连忙回答。
“医帐!”汗王瞪大了眼睛,帐内顿时充满压迫感,“阿木尔怎么会去医帐?”
“听说是白庙的海瀚染了寒,五殿下就去……”武士话还没说完,就见汗王一脚踩在死透的尸体上,尸体仿佛吃痛般瞬间绷紧成一团,原本流干的血一下子又溅在了帐布上。
“汗王!”武士们顾不上恶心,连忙紧随其后。
夜已深,但营寨内四处通明,骑兵们手持火把四散开来,搜寻着每一间帐篷。
“列队!”汗王大喝一声,快步从帐后的马厩中扯出汗青宝马,马儿才在一片嘈杂声中被惊醒,却好似通灵一般,感受到了汗王此刻的焦躁。
汗青宝马没有丝毫倦色,反而不断挣脱着马厩的牵绳,在汗王解开绳子的一瞬,它却突然安静地低下身来。汗王拍了拍马儿的脖颈,一跃而上。
“取我刀来!”汗王大喝。
“这里。”早早就有武士抱着大刀赶来!
“好!”汗王扯动缰绳,接过这把接近两米长的厚刀,汗青宝马微微一沉,铁蹄在草地上铲出几道显眼的划痕。
送刀的武士忍不住看了两眼。
厚铁大刀,这是山魁为巨人所铸的兵器,传说中能将东野山脉劈开,让草原的蛮族人看见梦寐以求的大海。
马蹄声从一侧传来,帐篷群中冲出一支几十人的骑军,清一色的漆甲黑马。
“去医帐!”汗王高喊道。
随后就见铁游骑冲出骑队,一马当先地为骑军开路。
他目光一凝,紧随在先头的骑兵马后。
身后的骑军迅速跟上,一字长蛇般冲进帐子间的草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