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爸爸牵着关煦晨的手,慢慢向前走。
“小晨,带上作业本没有?”关爸爸微笑着问。
“爸爸,带上了。”关煦晨抬头看父亲。父亲的面容在阳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雄厚的声音总是像阳光一样温暖。
“待会到了工厂,先把暑期作业做完,别只顾着跟其他小朋友玩,也别到处乱跑。知道了吗?”父亲不厌其烦地交待道。
“哦,知道了。”关煦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父子俩路上经过一个篮球场,看见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大男生正在教一个与关煦晨年龄相仿的小男生打篮球。
那个高中男生手举着皮球,一边示范着投篮的动作,一边耐心地对小男生说:“小朗,你刚才的动作还算标准,不要紧张,看准了篮筐再投就可以了。”
小男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过皮球,模仿着高中男生的动作,将皮球投出。
皮球打到篮板上,飞弹出去,最后滚动到关煦晨脚边。
关煦晨捡起球,此时篮球小男生跑到他面前。关煦晨将皮球递给对方,微笑着说:“你的篮球。”
“谢谢!”篮球小男生接过篮球,然后跑回到篮球场继续练习。
关煦晨牵着父亲的手继续往前走,却又回头看了看篮球小男生。
“小晨,爸爸有空教你打篮球,好不好?”关爸爸低头微笑着问儿子。
“不好,打篮球又不好玩!”关煦晨转过头来,撒娇似地回答道。
关爸爸无奈地笑了笑。
关煦晨跟着父亲回到工厂,被父亲带到车间休息室,找了个座位坐下。接着关爸爸去工作,关煦晨则从书包里拿出那本《小学二年级暑期作业本》,做起作业了。
没过多久,休息室里又来了三个小男生。他们等父母离开之后,就打闹起来,让关煦晨觉得很是心烦。后来他们说要去爬树摘桃子,还问关煦晨要不要一起去。关煦晨摇摇头,继续做作业。那三个淘气小男生自讨没趣,于是留下关煦晨一个人在休息室,喧闹而去。
关煦晨顿时觉得耳根清净了许多,继续专心做作业。过了一会儿,他做完作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休息室里转了一圈,又拿起报刊架上的报纸和杂志随便翻了一下,却觉得上面的文章太深奥,没什么意思。
关煦晨觉得无聊,走出休息室,想到车间去找父亲。他在半路上远远地看见父亲跟另外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站在角落里一边抽烟一边聊天。那男子体型健壮,身上穿着衬衣和喇叭裤,与穿着工作服的关爸爸相比,显得新潮许多。
只听见关爸爸带着讨好的笑容对那男子说:“庆哥,那调岗的事情就麻烦你了。”
“小意思喇,我有机会跟我爸说一下。”那个叫庆哥的男子洋洋得意地回答道,又说,“你修车的手艺那么好,以后有其他‘炒更’(接私活)的机会,一定找你。”
“先谢谢你,庆哥。”关爸爸毕恭毕敬地回答说,“其实你的车子有什么问题,尽管找我好了。我怎么好意思收你的钱呢。”
“反正拿到外面找人维修也是要给钱嘛。”庆哥满不在乎地说,“而且有时候我的朋友也要找人修车。市场经济,总不能叫你当‘免费劳动力’嘛——”
这时庆哥发现不远处站着的关煦晨,笑眯眯地问:“小朋友,你在这里干什么啊?你爸爸呢?”
关煦晨跑到父亲身旁,抱着父亲的手,没有回答。
“这是我儿子,像个女孩子一样害羞,真不好意思。”关爸爸赔笑着向庆哥解释道,然后把儿子拉到身前,指着那个男子,微笑着对关煦晨说,“这是爸爸的朋友,快叫庆叔叔好。”
关煦晨抬头看了看父亲,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下,对着庆哥小声地说了一句“庆叔叔好”。
“真乖。”庆哥伸手摸了摸关煦晨的脸蛋,关煦晨又躲到父亲身后。庆哥没有介意,笑呵呵地询问了关煦晨的名字,又问关爸爸:“以前怎么没见你带他来工厂?”
“以前是交给他奶奶照顾,现在他奶奶不在了……”关爸爸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又继续说,“他妈妈的单位离家又比较远,所以就只能带他过来工厂了。”
“你福气真好,有个那么乖巧的儿子。”庆哥满脸笑容地夸奖道。
“我嫌他太乖巧了,像个女孩子一样害羞。”关爸爸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然后略显严肃地对儿子说:“小晨,你怎么从休息室跑出来了?暑期作业做完了吗?”
“今天的作业做完了,我觉得无聊嘛……”关煦晨有点委屈地回答道。
“男孩子好动,整天坐着也确实挺无聊的。”庆哥笑意盈盈地看着关煦晨,接着抬起头对关爸爸说,“要不我带小晨在工厂里面转一圈,再把他送回休息室,你看怎么样?”
“这怎么好意思,”关爸爸诚惶诚恐,“耽误庆哥你工作可不好……”
“没事,反正我爸要我做的事情也不急。” 庆哥神情轻松地回答道。接着他半蹲在关煦晨面前,笑容可掬地说:“小晨乖,庆叔叔带你去玩,请你去吃甜筒好吗?”
“有甜筒吃吗?”关煦晨听说有雪糕吃,双眼发亮。他抬起头,一脸期待地看着父亲,问:“爸爸,我可以去吃雪糕吗?”
关爸爸想了想,摸着儿子的头,谆谆告诫道:“小晨,那你要听庆叔叔的话,不要乱跑,吃完雪糕就跟庆叔叔回去休息室继续看书,知道了吗?”
“知道了!”关煦晨用力点点头。
“庆哥,那麻烦你了。这是买雪糕的钱……”关爸爸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十元钞票,递到庆哥面前。
“这点小钱还跟我计较什么!”庆哥略显不耐烦地把钞票推回去,然后笑着说,“你放心回去工作吧,我带小晨吃完雪糕,就把他送回休息室去。”
庆哥说完,就牵起关煦晨的手,往工厂小卖部的方向走去。
……
“叔叔不要脱我的裤子,叔叔不要脱我的裤子……”关煦晨紧闭双眼,用力呼喊,脸上露出害怕的神色,同时身体在挣扎。
“关煦晨,关煦晨,五,四,三,二,一,醒过来,醒过来!”郭医生轻轻推了推关煦晨,同时在其耳边镇静地说道。
关煦晨听见医生倒数的声音,紧绷的身体才开始放松下来,然后慢慢张开双眼,眼中带着泪水。
“没事了,关煦晨,你已经回到现实,你在这里很安全。”郭医生安抚道,又从办公桌的抽纸盒抽了几张纸巾,递给关煦晨。
关煦晨从催眠椅上坐起来,接过纸巾,说了声谢谢,然后擦了擦眼泪。
“关煦晨,你还好吗?”郭医生关切地问。
关煦晨点了点头。
郭医生等关煦晨情绪平复下来,又小心试探着问,“你想谈谈那个庆叔叔的事情吗?”
关煦晨用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苦笑着说:“郭医生,我觉得很头痛,要不这次就先到这里,好吗……”
关煦晨离开医院后,走到不远处的江边,扶着栏杆,呆呆地看着江面。在今天之前,他只记得当年自己脑震荡,在家里迷迷糊糊睡了几天。后来康复之后,他也不记得自己那天到底是怎样摔伤的。按庆叔叔对父亲说的版本,自己是玩耍奔跑时不小心摔倒,脑袋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关煦晨还记得后来那个庆叔叔来家里探望自己,满脸惭愧地向父母道歉,说没有照顾好小孩子,一个劲地道歉。父母当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却不敢过分责备庆叔叔。
后来关妈妈找了附近的一位阿姨照顾关煦晨,关煦晨也很少再跟父亲回工厂了。再后来,庆叔叔给关爸爸介绍了不少私活,让父亲赚了不少钱,两人又像是称兄道弟一般。只是关煦晨每次见到那个庆叔叔,内心都不知怎的,总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
现在,被尘封的往事像波浪翻腾的江水一样再次涌现。关煦晨觉得头部像炸裂一样疼痛,就像当年脑震荡的感觉一样。他用力敲打着头部,仿佛要把痛苦的回忆从脑海中驱赶出去。
江面吹来一阵徐风,略微缓解了关煦晨的头痛。他叹了一口气,沿着江边走了一段路,接着又漫无目的地在周围闲逛。过了好一阵子,他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五点半,于是便坐车回家了。
关煦晨回到家中,关妈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看见儿子回来,便站起来,微笑着说:“小晨,回来了?等我把菜炒好,就可以吃饭了。”
接着她留意到关煦晨一脸疲惫的样子,又关切地问:“怎么,今天工作很辛苦吗?”
“哦,还好吧,每天都差不多……”关煦晨支吾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晚饭又是肉饼和青菜。关煦晨与母亲草草把晚饭吃完,然后收拾好桌子,把碗筷洗了,又把垃圾倒了。接着关煦晨正想去洗澡,却被母亲叫住了。
关妈妈叫关煦晨在沙发坐下,然后从茶几的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递给关煦晨,微笑着问:“小晨,几天过去了,你怎么还没有加这些女孩子的qq啊?”
关煦晨接过那些照片,放在茶几桌面上,略显尴尬地说:“妈妈,这些女孩子,我都不喜欢……”
“这么好的女孩子,你都不喜欢?”关妈妈脸色一沉,过了几秒钟,才重新微笑着说,“你们年轻人不是喜欢qq聊天吗?你加一下她们的qq,互相聊一下,当是认识几个新朋友也好嘛。说不定聊着聊着,就有一个是你喜欢的呢!”
“我工作忙得很,哪有时间跟那么多女孩子聊qq呢……”关煦晨无奈地回答道。
“工作再忙也要考虑个人问题啊。”关妈妈一脸懊恼地说,“说到工作,我也不明白你,在高局长的单位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辞职出来到现在的体育娱乐公司当翻译?简直是自讨苦吃!”
“妈妈,您又来了……”关煦晨一脸疲惫地说,“算了,我今天真的比较累。我先去洗澡了。有什么事情等周末再慢慢说吧。”
“还等周末?”关妈妈有些恼火,指着茶几上的照片说,“这些都是亲戚朋友介绍的女孩子。你如果没有意向的话,我就要跟人家一声。”
“那您就跟她们说一声不好意思吧。”关煦晨说完,就走进房间去拿衣服了。
“加个qq聊聊天会死吗?”关妈妈站在儿子房间门口,厉声斥责道,“你看你30多岁了还不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有,属于不正常的。我都不好意思跟亲戚朋友说了!”
关煦晨默不作声,侧身走出房间,走到浴室,把门关上,然后打开淋浴头,在哗啦啦的流水声中寻觅一丝安宁。
十来分钟后,关煦晨洗完澡,正想从浴室出来,却听见母亲不知在跟谁哭诉:“……你说我为什么这么命苦啊,老公死得早,现在儿子又这样……”
关煦晨听了,心不由得揪了一下。他拿着换出来的脏衣服,呆呆地站在浴室里面。
关妈妈此时似乎留意到浴室里面的流水声停止了,便擦了擦眼泪,对着听筒说:“我先去洗澡了,以后有空再聊吧……”
关煦晨从浴室出来,轻轻对母亲说:“妈妈,我洗完澡了。您去洗澡吧。”
关妈妈“哦”了一声,站起身来,又淡淡地说:“刚才你的手机好像响了。”
关煦晨回到房间,拿起手机一看,果然有一个未接电话。那个号码比较陌生,他担心是广告推销或是诈骗电话,本想不予理会的,但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回拨过去。
电话接通之后,传来一把爽朗的男声:“关煦晨,你好啊!”
关煦晨觉得那声音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便试探着问:“您好,刚才您是……”
“你这小子,是不是发了财就不认识老同学了?”对方哈哈大笑道,“我是唐岷生,高三(5)班的班长啊!你改了电话号码,又搬了家,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啊!”
“哦,原来是班长大人啊。”关煦晨终于想起来了,笑着化解尴尬道,“好久不见。有什么关照小弟吗?”
“哪里哪里,你关照我才对。”唐岷生客套了两句,然后切入正题,“这个月15号是校庆日,你知道吧?”
“哦,我知道……”关煦晨欲言又止。中学毕业后的头几年,他每年校庆日都有回去母校,看看老师和老同学。大学毕业后,他也回去过三次,但那三次都没有见到高星朗。后来他就再也没有回去了。
“今年是孝达中学成立100周年,15号当天会有很多活动。”唐岷生继续说,“不过我们99届的同学打算在14号下午先聚一聚。到时我们先回学校见见面,晚上再一起吃顿饭。到时你也过来吧。”
“14号……好啊,我下午有时间的话,就回去吧……”关煦晨支吾以对。
“14号刚好是星期六,尽量抽时间回去看看吧。”唐岷生言辞恳切地劝说道,“很多同学都说会回去,甚至国外的同学也说会专门赶回来——我们已经毕业14年了,很多老师和同学都好久没有见面了……”
“想不到这么快就十几年了……”关煦晨感慨道,接着用力点点头,回答道,“好的,我到时一定回去。”
关煦晨与唐岷生聊完电话后,想起刚才唐岷生说“国外的同学也说会专门赶回来”。他不自觉地又想起高星朗,心想:“不知道阿朗现在在英国怎么样,校庆日会不会回去呢?”
关煦晨从书架抽屉里拿出一本相册,翻看了起来。相册里面都是他与高星朗以前拍摄的照片。他拿出那张高中毕业后与高星朗去番禺动物园游玩时拍的照片,仔细端详起来。
照片中,两个少年笑容可掬地站在天鹅湖前。高星朗将右手搭在关煦晨的右边肩膀上,竖起大拇指;而关煦晨举起右手,做出一个剪刀手的手势。
关煦晨用右手大拇指轻轻抚摸着照片中高星朗的脸庞,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他打开电脑,登录自己的邮箱,打开那个名为“阿朗”的文件夹,看着其中的200多封邮件,点开其中一些阅读起来。
看邮件的过程中,关煦晨时而嘴角带笑,时而眉头紧锁,时而双眼湿润……
关煦晨最后点开时间为2007年5月20日15:28分的邮件,那是文件夹里面日期最近的一封。邮件很简短,只有“祝小汤生日快乐!”几个字,然后下面有一封电子贺卡。
关煦晨呆呆看着那封电邮。渐渐地,泪水顺着他的脸庞流淌而下。接着他趴在书桌上,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