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5月11日,星期五。下午第四节,逸仙大学英语专业99级的学生正在第三教学楼的阶梯教室上《思想道德修养》的必修课。
负责这门课的赵老师是一位清隽儒雅的中年学者,讲课不失风趣幽默,课堂上经常笑声不断。
这节课讲的是“爱情观”。赵老师举了过几个例子说明课本上的要点,然后脸带微笑地说:“我们可以看到,西方社会的性解放并不是真正的爱情,因为它违背了爱情的纯洁严肃性。”
他顿了一下,扫视了台下的学生一遍,又带着嘲讽的语气说:“西方人很多的性观念说得好听是‘开放’,说得不好听是‘莫名其妙’。例如他们居然认为两个男人或者两个女人可以结婚,简直不可思议。所以我们以前把西方人称为‘蛮夷’,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学生们哈哈大笑起来,关煦晨也硬着头皮一起大笑,心里却莫名紧张起来。
赵老师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等学生们安静一些,又继续说:“今年4月份的时候,我们国家把同性恋从精神病名册中删除了。我不是精神病医生。不过我觉得就算同性恋不是精神病,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几个学生呵呵笑了两声,其他学生都只是一脸严肃地聆听着。
赵老师看见学生们的反应冷淡,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不过他很快抖擞精神,继续说:“你们是英语专业的,知道这四个字母代表什么意思吗?”
说着,他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了“LGbt”四个英文字母。
“就是同性恋、双性恋和跨性别群体!”一个男生没有举手,就大声说道。
赵老师转过身来,没有责怪那名男生,而是带着略显奇怪的笑容说:“我的英文没有你们好,不知道这四个字母具体代表什么。不过我想刚才这位男同学说的是西方价值观里面所代表的意思。在我看来,LGbt应该是中文‘乱搞变态’的缩写才对!”
学生们哄堂大笑起来。关煦晨此刻则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精神分裂。他大脑的理性区域叫他跟着同学们一起大笑,而大脑的感性区域却叫他逃出课室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最终他的理性占据了上风。
此时在课堂上大笑的关煦晨就像是鲁迅先生笔下擎起右手用力在自己脸上连打两个嘴巴的阿q。可是阿q打完自己两个嘴巴之后,获得了心满意足的得胜感;关煦晨大笑完之后,心里却更加难受了。
下课铃响了之后,关煦晨站起来收拾东西,脑海里还想着刚才赵老师所说的话,心情觉得很沉重。旁边的文宇威轻轻拍了拍关煦晨的肩膀,关切地问:“tommy,你的脸色不太好。是担心你爸爸吗?叔叔还没有出院吗?”
关煦晨摇摇头,苦笑着回答道:“还没有呢。今天他做ct检查,也不知道结果怎么样……”
“你不要太担心,叔叔一定会没事的。”文宇威安慰道,又带着鼓励的笑容说,“你参加大学生英语竞赛进了英语专业组的决赛,中午我请你吃饭吧。”
“我进了决赛,应该我请你吃饭才对啊。”关煦晨脸上重现了笑容。
“tommy,恭喜你进决赛,顺便也请我吃饭吧。”应聪云走过来,笑嘻嘻地说。
“好啊,没问题。”关煦晨爽快地答应道。
“tommy,是不是听者有份啊?”关煦晨的其他舍友以及另外几个同学也趁热闹似地走过来问。
文宇威见关煦晨脸有难色,将手搭在关煦晨的肩膀上,笑呵呵地对那些蹭饭的学生说:“我刚才的意思是我们宿舍的人请关煦晨吃饭。你们是不是也要凑钱啊?无任欢迎啊。”
那些学生听了,笑骂了两句,然后一窝蜂地散了,只剩下应聪云和何殿祖还站在那里。
“Ethan, Joey,你们真的要凑钱请tommy吃饭?”文宇威乐呵呵地问。
“没问题啊。”何殿祖和应聪云爽快地回答道。
应聪云又笑着补充说:“这次进决赛有八个人,tommy是唯一的男生。我们肯定得请他吃饭啊。”
“谢谢你,Ethan。谢谢你,Joey。”关煦晨向应聪云和何殿祖道了谢,又颇为动情地对文宇威说,“谢谢你,william。”
当天下午,关煦晨上完第六节的二外法语课,就马上从逸仙大学赶到城西医院。
关煦晨来到皮肤科病房,看到父亲正躺在床上打点滴,而母亲正坐在父亲身旁陪伴。
关爸爸的左脚早就消了肿,精神看上去还可以,只是脸色略显苍白。他本来在闭目养神,听见关煦晨的声音,睁开眼睛,脸带笑容地说:“小晨,上完课了?”
关煦晨微笑着点点头,然后问:“爸爸,您感觉怎么样了?”
关爸爸大大咧咧地回应说:“爸爸感觉很好,医生说我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到时候爸爸带你去幸运酒家喝早茶了。”
“好啊,到时我一定要吃虾饺和糯米鸡。”关煦晨握着父亲没有打点滴的右手,尽力带着乐观的笑容说道。
接着他转过头,轻声问关妈妈:“上午的ct有结果了吗?”
关妈妈点点头,却没有说什么,却难掩脸上担忧的神色。
关煦晨看见母亲这样子,隐约感觉不妙,于是试探着问:“爸爸——爸爸没什么事吧?”
关妈妈看了看丈夫,然后结结巴巴地对儿子说:“没——没有什么事,医生只是说——只是说……”
“医生说什么了?”关煦晨焦急地追问道。
“你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吓到儿子了。”关爸爸轻责了妻子一句,然后微笑着对儿子说,“小晨,医生只是说爸爸的肝有几个囊肿,还有些肝硬化,问题不大的。”
关煦晨听了,愈发焦急了:“啊,那医生怎么还叫您明天出院啊?”
“傻孩子,这里是皮肤科嘛。肝脏的问题要到消化科去看。”关爸爸解释道,又摸了摸关煦晨的脸蛋,带着慈爱的笑容安慰说,“爸爸没事的,你不要担心,专心念好书就行了。知道了吗?”
关煦晨点点头,心中却惴惴不安起来。
这时候,外面走廊传来“晚饭到啰,拿晚饭啰”的吆喝声,是医院饭堂的工作人员送晚饭来了。关爸爸的点滴也差不多打完了。
关妈妈按了按病床上方的呼叫铃,叫来护士帮关爸爸拔针,又让关煦晨去走廊排队拿订好的晚饭。
关爸爸由妻子搀扶着下了病床,接过儿子送过来的晚饭,然后憨笑着对妻子说:“我自己能搞定,你和小晨到楼下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那你自己小心点,慢慢吃。”关妈妈嘱咐了丈夫一句,然后带着儿子离开病房。
关煦晨一路跟着母亲走,发现母亲眉头紧锁,愁容满面,而且默不作声。他心中愈发感觉不安。经过医院一个小花园的时候,关煦晨轻轻摇了摇母亲的手,叫了一声“妈妈”。
关妈妈停下脚步,挤出一丝笑容,问:“小晨,怎么了?”
“妈妈,您——您没事吧?”关煦晨试探着问。
关妈妈看着儿子的双眼,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话:“小晨,妈妈跟你说几句话,我们再去吃饭吧。”
关煦晨点点头,然后忐忑不安地和关妈妈在一个花坛旁边的长椅坐下。
关妈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望着儿子的脸,过了许久,才挤出一句话:“小晨,你长大了……”
关煦晨看见母亲这样子,更加觉得惴惴不安。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一些,然后带着颤抖声音,试探着问:“妈妈,是——是不是爸爸——爸爸有——有什么事?”
关妈妈迟疑了几秒钟,很不情愿地点点头,然后带着湿润的双眼缓缓地说:“医生说——医生说——医生说你爸爸可能——可能有——可能有肝癌……”
“啊,怎么会?!”关煦晨觉得晴天霹雳,好不容易缓过神来,不解地问,“可是刚才爸爸不是说,他只是肝有几个囊肿,还有些肝硬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吗?”
关妈妈叹了一口气,解释道:“皮肤科的医生还不敢百分百确定,叫我带你爸爸去消化科再看看……”
她顿了一下,又带着哭腔说:“如果你爸爸真的有那样的病,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关煦晨也觉得六神无主,他伸出双手抱住妈妈,带着哽咽的声音,有些语无伦次地说:“爸爸一定没事的,妈妈您别担心,现在医学那么昌明,还有我呢……”
2001年6月17日,星期天。广州城西医院消化科病房。关煦晨坐在关爸爸的病床旁边,静静地看着睡梦中的父亲。关爸爸双眼紧闭,脸色略微发黄,双颊有些凹陷,脸上还不时露出痛苦的表情。
在关煦晨的印象中,父亲就像是一座巍峨的大山,可以遮挡一切风雨;可现在,病床上的父亲看上去如此脆弱,好像一阵大风就能吹走似的。关煦晨想到这里,不禁心头酸楚。
关爸爸睁开双眼,看到儿子在床边,脸上露出笑容,用略微虚弱的声音说:“小晨,你这么早就过来了……”
关煦晨努力微笑着点点头,解释道:“我早点过来,让妈妈可以早些回家休息一下。”
关煦晨说罢,搀扶父亲起来,陪父亲到洗手间刷牙洗脸,又帮父亲去排队取早餐。
关爸爸看着儿子拿到面前的白粥和馒头,苦笑着说:“每天早上都是这个,吃得我口都淡了……”
他顿了一下,带着狡猾的笑容对儿子说:“小晨乖,爸爸想吃‘沙翁’(一种油炸甜食),你到马路对面的面包店帮爸爸买两个回来吧。”
“爸爸,不行!”一向听话的关煦晨断然拒绝,又脸带笑容,用半哄的语气对父亲说,“医生说您要吃清淡的东西,等您病好之后,才吃‘沙翁’吧。您现在先吃白粥和馒头好不好?”
“那好吧。”关爸爸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拿起馒头啃了一口,又拿起白粥喝了一勺,然后把馒头和勺子放回到菜格里,又把菜格放回到装着白粥的饭盒里,再盖上盖子,带着无奈的笑容对关煦晨说,“爸爸先休息一下,待会再吃吧。”
关煦晨看见父亲实在没有胃口,也没有勉强,但难掩脸上担心的神情。过了一小会儿,关煦晨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父亲说:“爸爸,您先休息一下,我出去买些东西。”
关爸爸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还是点点头,简单地嘱咐一句:“小心一些。”
过了十来分钟,关煦晨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
“小晨,你怎么那么贪吃?去买什么零食了?”关爸爸带着慈爱的笑容问。
“我没有买零食……”关煦晨略显委屈地说,“我去给您买了葡萄干和蜂蜜……”
说完,关煦晨到病房阳台的洗手盆洗了手,然后回到病床旁。他打开放在床头柜上的饭盒,打开刚买的蜂蜜,倒了一点在馒头上,又撕开葡萄干的外包装,倒了一小撮到白粥里,用勺子搅匀,然后微笑着对父亲说:“爸爸,您试试看,这样会不会好吃一些?”
关爸爸点点头,拿起蘸有蜜蜂的馒头,吃了两口,又喝了几勺白粥,带着称许的笑容说:“这样果然好吃多了,小晨真聪明!”
关煦晨开心地笑了,然后又带着关切的语气说:“爸爸您慢慢吃。我刚才问过值班医生,他说您可以吃适量的蜂蜜和葡萄干,所以我就帮您买来了。您觉得胃口不太好的时候,可以吃一点。我待会再拿医院的餐单去问问医生,看看有哪些饭菜适合您吃的,尽量每天帮您点不同的饭菜,这样您就不会觉得口淡了。”
“好啊,小晨真乖。”关爸爸再次称赞道。
关爸爸刚吃完早餐,主治医生来巡房了。那位潘医生简单询问了一下关爸爸的情况,然后带着温和的笑容对关爸爸说:“现在安排了下星期二上午帮你做激光消融手术。这两天你好好休息一下,护士到时会跟你讲注意事项和准备工作。”
接着他又对关煦晨说:“小伙子,你妈妈过来的时候,你跟她来找我一下。要你们签一下手术知情同意书。”
关煦晨答应了一句,又拿出医院的餐单,向潘医生询问哪些饭菜适合父亲吃。潘医生扫视了一下餐单,说:“这些都没问题,不要吃得太饱,尽量清淡就好。”
关煦晨向潘医生道了谢,待潘医生离开后,转过头去,发现父亲坐在床边看着地面发呆。他走过去,轻轻拍了拍父亲的背部,安慰道:“爸爸,手术一定会成功的,您不要太担心。”
关爸爸抬起头,苦笑着说:“可医生说这个激光消融是新技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当‘白老鼠’一样……”
“爸爸您怎么会这样想呢?”关煦晨耐心开解道,“医院采用新的治疗手段或者药物,要经过很多研究和审批的。既然正式采用,肯定是有比较大的把握。所以您不要想太多,这两天最重要是好好休息。等您康复之后,我请您和妈妈去幸运酒家喝早茶吧。”
“哦,你有钱吗?”关爸爸乐呵呵地问,“爸爸好了之后,可要去幸运酒家吃‘九大簋’哦。”
“没问题啊。”关煦晨一脸自信的样子,“我期末考试争取再拿奖学金,还有8月份的全国英语竞赛,我也会努力拿奖。到时就有钱请您和妈妈去幸运酒家吃‘九大簋’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抱住父亲,抽泣着说:“爸爸,您也要努力,快点康复。”
“傻孩子,怎么哭了?”关爸爸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语带哽咽地说,“爸爸会努力,尽快好起来的。爸爸还等着吃你的‘九大簋’呢……”
当天晚上,关煦晨躺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爬起身来,走出宿舍房间,轻轻关上房门,来到宿舍外面的走廊。他扶着走廊的栏杆,凝望着璀璨的星空。过了一会儿,他双手合拢,十指紧扣,闭上双眼,对着夜空哽咽着念念有词道:“老天爷,我求求您保佑爸爸手术成功……还请您保佑我爸爸——还有我妈妈——身体健康,什么病痛都没有。如果您能实现我这个愿望,我愿意折寿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