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苍郁犹豫了片刻,才缓缓抬起手,也抱住他,将下巴搁在他肩头。
“犯了错,愧疚是没有用的,补偿才有用。”她轻声说:“陛下一定要赢。”
苍郁承诺要送些好吃的慰问阵前将士,并不是空话。但她并没有自己一个人做这件事,太不现实,州牧府的锅也没有大到能做这么多菜。
她让张氏将城中有名望的夫人们都聚集起来,钱由她出,只需大家帮忙做。她不好出面,事情只能由张氏牵头,原本还担心众人不肯,哪知那些夫人们听了以后,不止答应了,还纷纷表示愿意凑个份子。
都说万事开头难,事情却顺利得出乎苍郁的意料。
不仅银钱,就连最麻烦的送饭这桩事她们也出动了家中仆婢,还依着远近顺序自行划好了区域。
姬杼所在的北门营地自是苍郁要亲自跑一趟的,只不过她只需送他一人,将士们的张氏与其他的夫人们都安排好了。
阵前一向少有人靠近,更不要说还是送热腾腾的饭菜来的,因着正歇战,一时间营地里热闹非常。营地里不是没人做饭,只是人口众多,赶得紧,无论菜色还是味道都不能和城里夫人们送来的相比。
一连三日,每回苍郁去时,姬杼都在城墙上,且很不巧都正遇上了正在激战的时刻。尘土飞扬,落了她一身,有一回甚至险些被砖石砸中,她不得不寻了路边可遮挡处暂避。
境况太危险,阿忆便不管她如何反对,只夺过她手中食盒递给营地里的士兵,拉着她飞奔着离开前线。
到第四日时,城外终于暂时放弃了进攻。
姬杼正在城墙上,苍郁甚至不需要叫人传话,守卫的士兵一见是夏副官的妻子,便笑容满面地放她进去了。
城墙上刚换了一批人轮班。因城内府兵统共也才不到一万,许多人在战事开始前都只是寻常的老百姓,然而一拿上武器,便立即成为了最可靠的战士。
战事开始后,姬杼亲自调查了全城男子们的丁壮老幼情况,将仍可战斗的男子挑选出来,编入民兵,总算也凑了五六万人。
这点儿人同城外四十万人相比,看似不值一提,然而数日来并未令任何一个城门失守。将士们都对姬杼无比崇敬——祁州能将世族驱赶出去,其中的人们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但经历过以往战斗的人们都不得不对姬杼叹服,因为他令众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快、准、狠”。
战争一开始,他就先将内奸揪了出来;继而他用极短的时间了解了各个将领的优势,分配以不同的职责,人尽其才;祁州缺少火器,他便将所有能制火器的人全召集起来,将自己所知的火器绘制成图,要求他们去做。另外又叫陈复带人将所有能收集的砖石全部搬到城墙上,专用来对付搭着云梯爬上城墙的敌人。
监牢里的囚犯也被送到阵前。一旦城墙为对方火器毁损,在歇战的短暂片刻里,他便命囚犯们极快速地将缺口封堵起来,不给对方丝毫可乘之机。
所有的一切,他都在开头两日快速布置完成,速度快得连陈复也目瞪口呆。接下来的时间,便是他的布置开始逐渐生效的时候了。
他们折损的人不算少,约有四千,可对方折损更多,已失去了五万人马。
世族剩下没几天了,而祁州却依然坚不可摧。
火器相对,空气里难免充斥着硝烟的味道,那气味十分刺鼻,在城墙下还好些,甫一踏上城墙上,苍郁只觉得鼻子都被刺得痛了。
这里风也更大些。风声呜咽,身上斗篷被吹得扬起,猎猎作响。守在台阶尽处的士兵手背已皲裂,却依然站得挺直。
城墙上没有人见过她,立即提枪相向;然而一听说是夏副官的妻子,面孔立即变了,十分恭敬。她的到来引起了一阵骚动,而守在姬杼身边的叶卿第一个注意到了她。
他冲过人群跑过来,恳求她道:“夫人,您劝劝公子爷吧,他已经接连好几日只在城墙上打个盹了,连营房都没回去过。再这样下去,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
只在城墙上打盹?
苍郁讶然。
上回她来就已知道姬杼并没有好好休息,如今他竟变本加厉,这样冷的天气,城墙上比下面更冷,他却只在城墙上随便休憩片刻?
叶卿见她居然只顾发呆,等不及了,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前跑,一直跑到姬杼所在的城垛。
天刑和元问一人一边,正守在城垛外。他们两个也憔悴得很,脸上都被风吹得干裂,丝毫看不出往日的神采,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
见着苍郁,天刑没有说话,只是让开了路。元问双眼顿时明亮起来,低声道:“您可算来了,公子爷正在里头,刚睡下,您轻点,过会儿他就醒了。”
城垛内的角落里倚着墙铺了些干草,姬杼靠着墙、盖着大氅正阖眼打盹,半截火铳从大氅下露出来。
他眼下的青黑愈发严重了,胡渣也长长许多,遮住了人中和下巴。
邋遢成这样,出去对人说他是皇帝,只怕也没人信。
苍郁很轻很轻地走进去,斗篷下摆拎起了,以免扫到地上的干草发出声响;呼吸也摒着气。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立即睁开了双眼。
起初他不知来人是谁,目光锋利如鹰;当看清是苍郁,森冷立即融化成深山暖泉。
他掀了大氅站起,喜道:“你怎么来了。”然而不过片刻又沉了脸赶她:“这里太危险,不知他们何时又要发起进攻,你快回去,别再来这种地方。”
他伸出手,正想拉住苍郁的,谁知苍郁却先反握住了他的手。
她望着姬杼,水眸里满盛柔情,而语气不容辩驳:“回到营房,歇会儿,我会陪着你,一旦发生了什么,即刻唤醒你。”
就算他赶她,她也不打算现在就走;而外面的几个人这次也一定不会听从姬杼的命令,他们此刻一个个都站得远远的,只留给两人一排背影。
“你能在这里,我也能。”她不给姬杼开口的机会:“夫妻本就该同甘共苦。若不是为了我,事情本不会变成这样,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
姬杼凝视着她,原本想要说的话,全都滞在了唇边。
“你现在的样子让我很担惊受怕。”苍郁缓缓地说,带了一丝哀求:“回营房好好歇一会儿好不好?好好吃点东西,歇一两个时辰也好,若是他们又攻过来,我一定会及时唤醒你。”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垂下眼,微微颔首:“好。”
他睡得很沉,可尤有一只手露在被子外,牢牢握着苍郁的手。
苍郁扯过一角被子盖住交握的两只手,营房的墙挡住了风,屋子里却还冷着。
她是不想死在这里,才对他说出那样的话。若是他倒下了,她不能相信还有谁能赢得了这场对比悬殊的战争,所以她不能让他倒下,必须让他歇息好再战。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
只是这样罢了,并不是城垛里看到的一幕令她的心思有所改变。
她的心再也不会为任何人悸动了,因为值得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在了。
除了送饭,女人们又兴起了别的热潮——她们亲眼见到将士们御寒的物品有多缺乏,便相继将自家多出的捐了出来。
铜钱有正反面,人亦有好坏,即便这里是祁州。女人们一心想着帮助前线的将士们,却有奸商打起了她们兜里银钱的主意。一个姓沈的富商偷偷摸摸地收购了市面上大部分的物资囤积起来,尤其是食材,令得食材一时十分紧缺,不说送给将士们,便是百姓们也要争破头去抢了。
一夜之间,物价翻了几近一倍。
张氏慌忙告诉了苍郁,苍郁怒不可遏,立即将众夫人们召集起来,连着各人府上的仆婢们一起,手持棍棒浩浩荡荡地闯进了姓沈的富商家里,将他绑了出来,一路拖到了城墙底下。
守卫认得她,也认得姓沈的富商,却不知她想干什么。
沈姓富商大声地喊着冤,苍郁随手从地上捡了块破布随意卷了卷便塞进他嘴里。
守卫目瞪口呆。
“他发灾难财,如今城里大部分东西被他私自买空了,就等赚大价钱。”苍郁解释:“麻烦你们带他上城墙,叫他看一看阵前的将士们是如何为了保护全城人而拼命的,好好想一想以后该怎样做人。”
一听他发灾难财,守卫眼中几欲喷出火来,也等不及找来别人,冒着擅离职守的处罚,亲自揪着他往城墙上走。他若敢哼哼,抬脚就往死里踹,如是几番,沈姓富商终于老实了,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据闻这位富商被人塞在城墙的角落里呆了一整日,回家后就得了失禁的毛病。有了他做先例,祁州城里再也无人敢打歪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