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瑁脸色铁青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儿子和侄子。
苍成和苍森的脸色也不怎么好。苍成被揍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亲爹都险些认不出来;苍森则紧紧抿着唇,一语不发。
“兄弟两个,为了个丫鬟争成这样?阿成,你喝酒是喝到脑袋里去了?你有妻有妾,为什么偏要去动阿森的丫鬟?”苍瑁怒不可遏地训斥自己的儿子。接着他又呵斥苍森:“只是个丫鬟,阿成怎么说也是你兄长,兄弟之间有话不能好好说?大伯会不给你做主?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样揍阿成,传出去了不叫人笑话我们苍氏?”
虽说先教训了苍成才来教训苍森,但对自己的儿子,仅仅是训责他不该动苍森的人;对苍森却说会丢了苍氏的脸面。这一顿训斥究竟是在训斥谁,稍作思量心里就明白了。
“阿爹,儿子当时喝醉了,什么也不记得了,但儿子并不是故意的。”苍成原是醉着的,被苍森恶狠狠揍了一顿,喝再多酒也醒了。他虽说并不太聪明,但也听出了父亲袒护自己的意思,委屈地抱怨道:“不就是个丫鬟嘛?也没有多漂亮,花钱再买个更漂亮的就是了。何况儿子并不是主动要碰她,儿子身边比她漂亮比她可人的不少,儿子看都懒得看,如何看得上她?必是她心思不正经,见儿子醉酒主动纠缠,后因被人发现才自己羞愧而死。可二弟二话不说,上来就打人,儿子也算是他兄长,他揍兄长就合理么?”
总之现在过错全往苍森和死去的纤纤身上推。反正人死无对证,只要父亲袒护他,任他说风是风,说雨便是雨,区区一个苍森又能如何?侄子还能压过养育他长大的伯父去么?
“纤纤并非普通丫鬟!她照顾侄儿多年,侄儿早有扶她做姨娘之心,只因着未曾婚娶,不好先立侧室,此事侄儿院中人人皆知。”苍成才说完,苍森便一脸怒气地反驳:“那日有识得纤纤之人劝阿兄说她动不得,阿兄却说自己很快就会是苍氏之主,想动谁就动谁,莫说一个姨娘,就是正妻又如何!大伯,非是侄儿冲动,先是见到纤纤尸身,又知晓阿兄竟说过这样混账的话,叫侄儿如何再忍!侄儿敬他是兄长,兄长却真心当侄儿是阿弟么!”
别的也就罢了,那句“很快就会是苍氏之主”却是诛心之言——苍氏之主素来由嫡子继承,且须得上一位苍氏之主过世后才可上位,这不就是咒自己的父亲早点死么?
苍成吓得脸都白了,大喊:“阿爹,他胡说!我……儿子没有!儿子不敢啊!儿子绝不敢说那种话!”
苍瑁虽说有意偏袒自己的儿子,但这个儿子的心性他也是清楚的。比起自己的儿子,他更相信苍森说的话——苍成这些年来毫无建树,交给他的任何事情都办不好,还得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偏又容不得人,看苍森和苍逸比自己能干,就处处排挤打压。
苍成的那群门客也是一丘之貉,任何事只管顺着他的心意,不管大局。他们欺苍森无势可仰仗,先是将他弄到了西南,后又欲借乱民之名杀掉他。此事苍森有所察觉,但因苍瑁发现是自家儿子干的好事,不得不生生压了下来,不许他追究。
可是自己没有能力,再怎么压制有能力的人,又能如何呢?倒不如收买有能力的人替自己办事。苍瑁教导过苍成无数次,然而苍成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去,他觉得收买人便是向那人低头,他乃是堂堂苍氏大宗嫡子,怎能向别人低头?
他连尊敬父亲也不会,还同人说父亲老糊涂了,办了许多糊涂事。
有时候苍瑁自己都想掐死他。
然而苍成不仅仅是他儿子,也是他第一个孩子,宠惯了,便是再怎么对他失望,也依旧每回都要护着他。
反观苍森,从小虽然顽皮,但收拾了几次以后也就乖顺了,交给他的事从不会叫人失望,受了委屈,不许他追究他也就真的完全放下。虽说有时候手段毒辣得连苍瑁也要咋舌,但他素来是个懂得感恩的孝子,兼而待人诚挚,在冯姨娘多番枕头风之下,苍瑁对他已是相当信任。
因此苍森这句话一说出来,苍瑁立刻就听进去,并且信了。
他气得快要冒烟,可私心里又不愿意在苍森面前教训亲生儿子,便对苍森道:“你且先出去,大伯要问阿成几句话。”
“是。”苍森依旧是乖顺的,但也表明立场——他在纤纤一事上绝不让步:“还请大伯还侄儿一个公道。”
“放心,大伯必不会叫你受委屈。”苍瑁应付着他。
即使是应付,那也是一句承诺,苍森这才肯退了出去。
姬杼同苍郁两个在清漪园里散步。苍郁难得心情好,脚步轻快,笑语连连;姬杼如今鲜少见她这样开心的模样,便连她对自己打趣,也会嘴下留情,不调侃回去。
汤圆在他们身前,见到草丛便要蹿过去,它跑得快,苍郁不得不时不时地随它跑一阵;姬杼则依旧慢悠悠地在后面走着,因为汤圆跑了一会儿会停下来等他,苍郁也会一道停下来,侧首望着他。
她穿了一身新做的朱红菱纹团花裙子,鹅黄轻罗大袖衫透出肌肤粉嫩的色泽;发间一朵牡丹绢花,一支坠着长长珊瑚珠子流苏的步摇。简简单单的打扮,却令他越看越爱。
快要到用膳的时间,姬杼便停下来,想要唤苍郁一道回去用膳,却发现苍郁与汤圆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汤圆大约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带着阿郁跑远了,姬杼心想,加快了步子,向前去寻找他们。
然而他走了许久也没见到他们两个——虽说汤圆跑得快,但苍郁跑一会儿就跑不动了,又因为怕热不会一直跑,不可能走得这样远。
一路走来的地方并没有其它的小径,只这一条路,他们怎会不见了呢?
不安的情绪从心底浮了起来,他急切地找寻着每一个可能和不可能藏着人的地方,试图找到一点点痕迹。可苍郁和汤圆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姬杼开始紧张,稍稍深一些的草丛他也会翻开来,甚至抬头去看头顶上繁茂的大树,看看苍郁有没有顽皮,藏到那上面。
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不会突然消失的,除非她同自己开玩笑,藏起来了。
每一个瞬间,他都期盼下一瞬苍郁会从某个他没注意的地方出现,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鄙夷地说“笨死了”。
然而“下一瞬”始终只带给他失望,苍郁并没有出现。
前方一棵大树后,一团雪白一跃而过,象极了汤圆。姬杼跑过去,却发现那只是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兔子。
不是汤圆,这个发现令他极度丧气,因为这就意味着他仍旧找不到苍郁。
他不得不继续向前走,寻找一切可能,终于,他在陶然亭附近发现了苍郁的香囊。
苍郁的香囊很好辨识,她所有的香囊都会做成同一个稍嫌老旧的样子——她说那是她阿娘最喜欢的样式,连纹样也不肯变一变。
陶然亭前有一汪清澈的池子,每到这个时节便开满了荷花,泛舟其中,不仅景色怡人,更解夏暑。姬杼偶尔会独自乘舟,将小篷船划到池子中间,不许任何人打扰。
她的香囊怎会遗落在这里?
他望向池子中央,那里只有绿的荷叶以及白的粉的荷花,并无小舟。陶然亭四周开阔,一眼便可望得清楚,绝无地方可以藏得住人。
池子边的草丛里露出一点雪白,姬杼快步走过去捡起,那是一方绢帕,角落里绣着苍郁喜爱的九重葛纹样。绢帕上写了字,颜色似朱砂,又似血。
修短有数兮,
不足较也;
生而如梦兮,
死则觉也;
失吾亲而归兮,
渐余之不孝也;
心凄凄而不能已兮,
是则可悼也。
又是这首词!
姬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绢帕遗落之处距离池子不过三五步,绢帕落在这里,她会在哪里?
他不能相信,却又控制不住地向池子走去。连片碧绿的荷叶遮住了池水,看不清水下;荷花正是最好的模样,可他再无心观赏。
某朵荷花花瓣间的异色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定睛看去,终于辨识出那是一角黑茶色的披帛,正是苍郁今日所着披帛的颜色。
她在这里!
姬杼心里慌乱了。他无暇多想,踏进了池子,涉水向那角披帛走去。池水越来越深,已没过他腰间,再往前走自然更深。
他不能想象苍郁怎么样了,在那么深的池水里久无声息,还能是怎么回事呢?
他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影响下,周身的颜色都变得灰白,连太阳也黯淡无光。他不再能保持任何一点冷静,甚至意识不到自己的失控。
他疯狂地拨开一切阻挡他的东西,荷叶、荷花、池子里的水草,循着那角披帛而去。所有的声响都突然寂静了,只有一道飘渺无可捉摸的声音反复吟唱着一句词——
生而如梦兮,死则觉也……
直至他听到池水波动的轻哗。有人在身后轻轻点了点他的肩,他回过头去,望见苍郁站在荷花之中。轻罗被水浸透,紧贴着她妖娆的身体曲线,也几近透明地展露她手臂白皙的肤色。她发髻散了,湿漉漉的长发拢在一边肩侧,绢花与步摇不知遗落在何处。
她俏皮地笑着,眸子里仿佛蓄满星光:“我没事,同你开个玩笑罢了。”
姬杼猛然醒来。午后日光正盛,看天色,他午歇不过片刻。
原来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