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申年的夏天热得比往年早,也格外热,且不说每月三次的祭祀,每天早晨众宫妃的问安都令怕热的苍郁极其受不了。
因着这些日子定要穿着正式的礼服——这些礼服讲究端庄稳重,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且不能用薄透的料子,每一回祭祀完,苍郁都觉得自己快被蒸熟了。
问安稍好一些些,因为只穿常服便可。苍郁将问安场所移到了阴凉通透的扬安殿,想着问安也不是多么严肃的场合,她便用薄一些的衣料裁成大袖衫罩在外面。
这衣料薄得隐约可见内里肌肤,再大胆的宫妃也不过敢拿来裁制小衣,像她这样简直和将内衣外穿没有区别。
有些人恍然大悟衣料还可以这样用,有些人想尝试却又怕人非议,萧昭容则直接得很:“皇后娘娘这样打扮是否有失庄重?”
她是当着许多人的面说出来的,无论犹疑的或是心生向往的顿时一点声息也不出,皆等着看苍郁如何回应。
萧昭容其实表情很真诚,声音也很柔软,但在除了左美人以外的后宫众人看来,这句话本身就是挑衅。
谁都知道她最爱抱元千月的大腿,从前就是元千月的跟班,如今元千月虽算不得失宠,失了势却是实实在在的,说这句话多半是为了元千月。
自从苍郁重掌后宫到现在,并非一帆风顺。她对崔怜的说的并不都是假话——姬杼虽叫元千月归权,但元千月尚未全部归还,因着后宫事情多,长信宫宫人又不如沈嬷嬷和李嬷嬷那样老练,交接很是需要点时间。
何况姬杼为了补偿元千月,叫她移权的同时亦赏赐了许多钱物,好教旁人不因她失势相欺。不足一年前,元千月也曾被迫归权过,但不久便重新掌权,许多元氏派系的宫人记着这一桩,又见权利交割拖泥带水并不干脆,明着与何恢香识等作对。
苍郁没有想过去依靠姬杼摆平这些人。不是她不愿去想,而是觉得找姬杼也无用。她记得姬杼说过的一句话,虽然对象是元千月,大意是给了元千月后宫大权,若无法保身,要她何用。
姬杼既然想要自己以权保身,定然没有考虑过援助一途吧?
苍郁不欲自取其辱,何况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这些人。
元千月是个聪明的,自归权后与他人的来往便少了些,以期避嫌。萧昭仪说这句话纯属自作主张,因为此时元千月并不在场——她大早就起来请安了,早得苍郁还没起身,令苍郁疑心她故意不让自己睡会儿懒觉。
“嫔妾亦以为,皇后娘娘是后宫之首,不应穿得这样……”马婕妤连声附和,但她没有说完,因为苍郁冷眼看了过去。
“孤不知道元贵妃从前是依照如何规矩训诫各位,但孤从未听说过妃子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对皇后评头论足。今日只是孤,假以时日,只怕对陛下也敢不敬。”苍郁冷声道:“你们两个现在就去外面罚跪,小惩大诫,便跪上一个时辰吧。”
虽说离午时还远着,可太阳已不小了,再跪上一个时辰,还能正好赶上最热的时候。
马婕妤其实胆子很小,顿时脸就白了。她偷偷去看萧昭容,萧昭容比她有胆色得多,虽被苍郁斥责,仍敢进言:“嫔妾并非对娘娘不敬,只是娘娘身为后宫之主,却打扮得有失国体,嫔妾多此一言,正是为了陛下。娘娘羞恼,要罚嫔妾,嫔妾无怨;娘娘年纪小,身边宫人也不得力,但望娘娘能多思虑些再行事,以免贻笑大方。”
“原来萧昭容一片赤诚之心,倒是孤错怪了?”苍郁噙着一抹浅笑:“只是不知道,萧昭容这一番话,循的是哪朝旧例?又是哪朝的例法,规定常服不可以裁制成这样?”
萧昭容被问住,一时答不上来,嘴硬道:“虽无例法,但自古便无正宫皇后穿成这样,这还不够么?”
“萧昭容这话可说差了。”苍萝突然插嘴进来。她轻摇着洒金团扇,恭敬却轻蔑地说道:“嫔妾在京中长大,从未经历过这样热的夏天,先前没有这样的穿戴,自是没有必要;如今热了许多,自不能守着旧例。否则往前数个两百年,萧昭容今日穿着的衣样可也是伤风败俗呢。”
尽管一直受到苍郁的冷遇,她却并没有放弃讨好苍郁,如今公然与萧昭容作对,便是明摆着要与元千月作对了。
她一句话就轻轻松松把问题抛回给了萧昭容,且萧昭容根本想不出如何应对——宫里穿衣本都是一窝蜂的,觉着什么样子好就做什么样子,如今大多数人的衣样都循着元千月的喜好,哪里想得到一两百年这样穿有什么问题呢?
“昭容娘娘,婕妤娘娘,请——”何恢适时站了出来,毫不客气地暗示萧昭容与马婕妤二人可以出去罚跪了。
萧昭容气呼呼地瞪着苍萝,苍萝抿嘴一笑,以团扇遮了半张脸。
众人纷纷离开了杨安殿,除了苍萝与苍澜。
苍萝悠闲地品着茶——一盏茶她一点点地抿,至今仍剩着大半盏,看样子不喝完是不打算走了。
苍澜摒不住了,当着苍郁的面对苍萝直言道:“我有紧要的事要禀报给皇后娘娘,还请漪澜殿苍美人暂且回避。何总管,香识姑娘,也请暂时规避一下吧。”
苍萝抬眸看了看苍郁,见她一副恹恹的不太想搭理苍澜的样子,何恢与香识也并没有动,便放心地对苍澜笑道:“咱们都是一家子人,怎地说这样见外的话?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么?”
“大夫人交代的话,你如何听得?”苍澜对苍萝是看不上眼的。自幼就处处被她压一头,积怨已久;如今整个苍氏都知道苍萝是怎样进宫的,那点儿自卑就转变成了自负。
“都是苍氏出身,且大夫人一贯疼我,我自然听得。”对苍郁低头是迫不得已,对眼前这个苍澜则一点必要也没有,因为她就长了一副一辈子都得不了宠的样子。
在苍萝看来,苍澜是个一无是处的蠢货。
“哼,就算有,那也是从前了。别忘了你曾做过些什么,我若是你,一定没有脸见人了,更遑论厚着脸皮进宫。”苍澜就等着她说这句话。她想羞辱苍萝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是一直找不着机会:“就你做下的那桩事,只怕你爹娘都恨不得没有生你这个女儿。”
“真讨厌和愚蠢的人打交道。”苍萝叹了一口气,被她说成这样脸色也未变:“你看不出来皇后娘娘现在根本不想和你说话么?和这么多人说了一早上的话,铁打的人也该歇一歇了。我若是你,就趁早回明光殿里去,午后再来。”
“你!你骂我!”苍萝那“愚蠢”俩字,气得苍澜脸都红了,抬手指着苍萝,眼睛里都要冒出火来。
“够了,在孤这扬安殿里吵闹像什么话?也想去外面跪两个时辰么?”苍郁抚着额头怒道。
哪知苍澜当真是个没脑子的,气冲上了头,对苍郁说话也无礼起来:“苍氏阿郁你好不讲道理,我可是奉了大夫人的命令要告知你一些事情,你竟纵着这小贱人对我如此无礼?你是不是连大夫人也不放在眼里?”
“大胆!敢对皇后娘娘如此无礼!”何恢直斥道,冲上前去,顺手抽了苍澜两个耳光,直抽得她晕头转向。
苍郁总算明白了苍森说的“漂亮的傻瓜”是什么意思。
说傻瓜都赞美了她。
苍萝拿扇子给她扇了扇:“你醒醒,这里可是长信宫,你不过是替大夫人传个信,就以为自己可以拿鸡毛当令箭了么?大夫人怎会送了你这么个百年难得一见的蠢物进来?”苍澜一句“小贱人”惹恼了她,因此她话说得也更刻薄了。
其实这事真不能怪大夫人,她是安排了人在苍澜身边的,只是那位老嬷嬷没有资格进入长信宫,没办法时刻紧盯着苍澜。
苍澜被打得发簪横飞,发髻凌乱,脸也肿了,一时无法接受自己挨了打的事实,而且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顿时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苍萝鄙夷地起身对苍郁福了福:“她一哭起来没个一刻钟是停不下来的,还得有人哄着。嫔妾最受不了她这样,不叨扰娘娘,先行告退了。”
苍郁点了点头,道:“你且回吧,不用理她。”
待苍萝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苍郁伸手示意香识扶自己起身,对何恢说道:“你派人去明光殿传个信,叫他们来个人接一下苍美人。念在苍美人年纪小又是初犯,今日暂不惩戒,若日后再敢如此,便照着旧例罚吧。”
“我一定会告诉大夫人的!”苍澜见她竟然就这样抛下自己走了,眼泪都来不及擦,大声嚷嚷道:“大夫人送我进宫的,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苍郁只作未闻,消失在重重纱帐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