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千月已有很久未曾前往长庆宫。近来姬杼对苍郁的专宠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不仅仅夜里未曾去过别的宫室,午膳也许久只同苍郁一起享用了。
元千月平素是不会主动前去长庆宫的,而是等姬杼传召。然而今日她却在没有收到姬杼旨意的情况下便候在了宫门外,令姬杼也有些意外。
逢春必有旱灾,这种时节往往也是姬杼最忙碌的时节之一,元千月从不会在他忙碌的时候打扰他,此次算是难得的例外。
“贵妃前来,所为何事?”姬杼为旱灾熬了好几天的夜,铁人也难免会略显疲惫,这疲惫看在元千月眼里,瞬间全都变成心疼。
元千月原本装了满腔的质问,见此情景不由得散了一半。
“陛下可要注意身子,莫累坏了身子。”好容易决定了第一句便要提起苍郁的过失,一开口却变成了从未准备过的关切。
元千月微微笑着,苦涩只有她自己知道。
“朕会注意,贵妃也是。两季交接之时最易邪风入体,贵妃莫疏忽了。”姬杼也嘱咐她。他实在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同许久未见的她寒暄:“贵妃还有别的事情么?”
他看着她,却对她很花了些心思的衣裙与妆容半点也没注意到。
他忙起来时一贯是这样,元千月习惯了,微微颔首:“是有些事……听说,皇后娘娘近来时常出入文华殿?”
她话音刚落,姬杼就变了脸色。
“贵妃听元侍郎说的?”他冷声问道。
近来为了苍郁出入文华殿的事,姬杼与朝臣们闹得很是不开心。在姬杼看来,苍郁虽然曾经提起过要插手苍氏之事,但已听话地再也未碰触过前朝政务;唯一与干政沾边的,也不过是替他拉拢了苍森——他如今要打压苍氏,不能明着提拔苍森,以免苍氏借势而上;却又不愿意就此弃掉一个人才,于是叫苍郁替他向苍森传送消息。
但这件事是他自己要求的,与苍郁自己的意愿无尤。
何况以苍郁那样懒散的性子,便是将奏折放到她手上由着她看,她也懒得看。她所关心的,不过是新的点心花样,新鲜有趣的事物,最近还新添了叫他跟别的女人生个孩子给她养的暗示。
那个别的女人不是旁人,正是苍郁这些天来从不离口的左美人。
苍郁倒并没有将这个心思直白地表露出来,她只是每天都笑盈盈地提起左美人多么可爱,想要个像她一样无忧无虑的孩子;偶尔再感叹一下若汤圆是个孩子多好。
对姬杼来说,这已经远远超越暗示范畴,明示得装傻都成技术活了。
听到这种话他不是不气的,可他偏偏无法对这个女人生气。
孩子对她意味着什么,他十分了解;每每凝视着汤圆时,她眼中仿佛看着自己孩子一般的慈爱,也令他动容。
她是喜欢孩子的。
尽管如此,姬杼仍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假装听不懂她的暗示。
元千月没有想到他有这么大的反应。姬杼鲜少在女人面前发火,尤其是当着她的面;这样重的还是头一回。
“哥哥从不与嫔妾说这些。”元千月很委屈:“是其他妃嫔不知怎地知道了,陆陆续续地对嫔妾提了好几次。”
听她说并非元故泄漏了消息,姬杼脸色这才稍稍好了些。他素来不喜后妃与前朝互通有无,便是亲兄妹也不行;唯有苍郁是例外,不得已而为之。
“朕欲何为,与她们何干?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么?”姬杼冷哼道:“是哪些人在贵妃面前嚼舌根?”
“恕嫔妾多言,其实也不能全怪她们多想。”元千月回避了他的问题,小小地维护了一下后宫妃嫔们:“文华殿不许后妃进入已是多年心照不宣的规矩了,以免女子干政。皇后娘娘自然不在此列,娘娘性子淳厚,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依嫔妾看来,本来也不是多大的事;只是后妃们看了,心里难免对娘娘有些想法,亦难保有大胆些的也想着要进文华殿试一试。长此以往,规矩可就都乱了套了。陛下兴许不爱听这些话,可是为着后宫秩序与陛下声威着想,也是为了娘娘的声名着想,嫔妾不得不斗胆提一提。”
她尽力将话说得圆滑,字里行间只提为他和苍郁着想,本以为从来雨露均沾的姬杼会考虑考虑,哪知他脸色又变了。
“何时开始,朕行事还须得到后宫的允许了?不过是眼红阿郁受宠罢了!”姬杼很有些不耐烦:“阿郁进文华殿是朕特许的,再有人向贵妃提起,一律这样答话。若是仍旧心有芥蒂,也不用回朕,无论是谁,禁闭思过一个月。朕之行事,心中自有打算,别人或许不知,贵妃也不知么?这样的事以后无需再拿来烦扰朕。”
朝臣们不思赈灾之事,却牢牢盯着一个什么也没做的女人不放,姬杼本就生气;元贵妃一贯懂事,不该说的极少多言,这次却糊涂起来,令姬杼气极,说了几句重话。
说完他又有些后悔。苍郁不爱理事,偏又挑得很,后宫诸事俱压在元千月肩上,元千月的日子过得本也不轻松;后宫妃嫔心里不快,也要找她说,要她评理,更是加重负担。
于是他又向她道歉:“朕说话重了些,贵妃不必放在心上。”
“陛下说得没错,是嫔妾糊涂了,当不得陛下如此。”元千月强笑道:“陛下无需在意,以后嫔妾不会再这样糊涂了。”
她面上平静,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元千月从未这样讨厌过一个人,尤其还是个浅薄得她甚至不屑与之为敌的女人。她不能理解,青梅竹马的苍芸亦未能踏进过一步的文华殿,为何苍郁却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随意进出,甚至素来最理智的姬杼也为她撑腰,连说也说不得。
除了与苍芸长得相似,她还有什么能耐?苍芸虽然骄纵,却也从未像她这么张扬,这么不顾姬杼是不是难做,任朝臣与他为难。
更紧要的是她丝毫也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对自己的称呼,已从“爱妃”变成了“贵妃”。
从前那一个“爱”字,未必多真;如今却是连伪饰也不愿意了。
也是因为苍郁吧?
福身辞了姬杼,离了长庆宫,在辇车帘子堪堪落下的那一瞬,美眸似被寒冰凝住。
夜里苍郁依旧拎着点心前去文华殿陪他。兴许下午玩得累了,过了亥时便靠着他的肩打起盹来。
看着她纯良无辜的睡相,想歇息片刻却不能的姬杼突然起了别的心思。
苍郁与元千月本就不大合得来,明面上虽答应他不去找元千月麻烦,实际上任何事都左挑右拣,还不怕他知道——吃准了他看着她那委屈的小模样就教训不下去,又极懂得如何哄他,总是先招惹他,等他有发火的迹象又来卖力地讨好。
比小汪子还无耻。
正如元贵妃所说,如今自己宠着苍郁,难免后宫众人有别的心思。不说旁人,就说那两个苍氏女子,一定不会多么待见她。
失衡的后宫会怎样,姬杼十分清楚;先皇的后宫混乱得他幼时就看不下去。便是如今有元贵妃压着众人,保持秩序,但难保没有她压不住的那一天。
到那时,自己一个不小心,苍郁便会有危险。
要保她安好,只有一个法子最妥当。
姬杼便搁了朱笔,挠她痒痒。
苍郁睡得正熟,他一挠,她便躲,直到两人一道滚倒在地上躲无可躲才忍无可忍地醒来。
“干什么你?”她起床气大得很,瞪着眼质问。
“阿郁说好来陪朕,却兀自睡着了是何道理?”姬杼好整以暇地应对。
苍郁心虚了,便勾住他的脖子撒娇:“今日陪左美人爬了山,累到了,不过方才倚着陛下眯了会儿,现在好多了。陛下累不累?臣妾给陛下捶捶肩?”
“捶肩倒不用。朕看阿郁这样清闲,给阿郁找些事来做可好?也省得整日同左美人东奔西跑这样累。”姬杼笑眯眯地开始挖陷阱。
“是什么样的事?”苍郁不防,好奇地问。
“元贵妃手中之事。”陷阱挖得简单粗暴,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看到她最激动的反应。
“咦,风好大,臣妾听不清。”苍郁装傻,扯开话题:“陛下饿不饿?臣妾去给陛下做宵夜吧。”
“不要转移话题。”姬杼哪能容得她逃避?“掌了后宫之权,朕若是忙得狠了,没能顾得上你,旁人也不至于敢随意动了歪心思。”
“有陛下在,谁能害得了臣妾?”苍郁偏不肯:“陛下今日怎么了,突然想这么多。”
她仍不正经地嬉笑,姬杼面色却沉重了起来。
“有朕在,亦未能护得阿芸。”他沉声道。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之处,对寻常男人都已不易,更何况是一国天子?“朕虽欲照顾周全,但朝中事多,不得不以国事为重,难保哪一日会疏忽。但朕不愿再看到你出事。”
他说得这样郑重,苍郁再胡闹就不合时宜了。
她凝视着他幽深的双眸,低低地问:“陛下有什么事瞒着臣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