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苍瑁来说,壬申年的新年注定不是一个平稳的开端。
每年春节,苍氏大宗也好、小宗也罢,都须得到祠堂里给老祖宗敬香。几十上百个苍氏家长济济一堂,场面素来很壮观。
往年只要苍瑁在,从无人敢吱声;今年却不同了,苍氏小宗的某一支——正六品左武候苍柏却当着众人的面揭他的短:“听闻皇后娘娘竟不能生养,不知可有此事。”
这句话正戳到苍瑁的痛处。
通往形龙山的路山体滑坡不能通行,众大臣好不容易劝服皇帝改走小道,哪知走了不多时,苍郁的车驾竟然滑落下去。虽然玄甲军将她救了回来,但苍郁已昏迷。
皇帝借此机会坚持说祖宗护佑,不欲他们涉险,岁暮谒陵宜就此作罢。
这一回群臣跪到死都不能劝住他了。——其中有不少人是被吓到了,担心自己也会出事。
也有人传言皇帝是为了皇后才执意回京,而非真的顾虑众人安全。许多人亲眼看见,得知皇后车驾跌落山崖的皇帝一脸震怒,发令若未能救回皇后,曾劝他谒陵的人这辈子都不必回京城,在形龙山守一辈子皇陵;若非那个姓叶的玄甲侍官背着皇后回来,大约就算老祖宗从皇陵里爬出来求他,也不能制止他冲动的行为。
毕竟皇帝已答应他们会完成谒陵,即使皇后出事,即刻送皇后回京医治便可,何须大发雷霆取消谒陵?皇后在不在,并不影响谒陵的进行。
前阵子皇帝连日不上朝的事,不知是谁将真相传了出去,以致许多人纷纷对皇帝太看重儿女私情产生了担忧——无论何时,这对一个国家来说都不是很好的信号。
而苍氏皇后竟然纵容陛下不上朝,可见她很是分不清轻重,显然并无一个贤后所需的特质。
许多朝臣联合起来一同上了废后的折子,要求皇帝废掉苍氏皇后。
虽然皇帝强势地将这道折子驳回了,并且不许任何人再论及这件事,然而朝臣们的愤怒并没有平息,而是转向了其他的地方——
比如苍瑁。
苍瑁当然知道这件事背后是谁推动的——查起来并不难,仍然是元氏那个惹人嫌的户部侍郎。但这家伙聪明得很,他自己并没有直接参与,而是煽动一些向来不参与任何一系的朝臣参与此事,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既让众人将矛头对准了他,也没有触到皇帝的逆鳞,圆滑得很。
谒陵路上苍郁重伤昏迷,随行的是素与苍氏交好的吴太医。他为苍郁诊过脉后,就偷偷差人告诉了苍瑁:皇后不能生养,苍氏宜早作打算。
他还算乖觉,并未告诉皇帝。
苍瑁严命他不许走漏消息,还花了重金封他的口,哪知竟然还是叫苍柏知道了,真是个靠不住的。
苍柏那句话一说出来,满堂苍氏之人俱都震惊了,纷纷质问苍瑁:“苍柏说的可是真的?”
“怎地选了个不能生养的女人,送进宫之前未让太医查验过么”
“若是叫陛下或其他人知道,我等以后如何做人?”
“苍瑁你是想害死我们么!”
一时间,祠堂里吵闹非常。苍瑁黑着脸不说话,苍成则畏畏缩缩地往父亲身后退了一步。
“昔日先皇后重病都没见你们这么积极,怎地为着皇后不能生养就如此踊跃了?”突然冒出一个年轻的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主家二房嫡子——苍森。
他轻蔑地望着众人,朗声道:“且不说这件事是真是假,历来不能生养的皇后就不在少数,也没见连累了哪一家。侄儿冒犯,敢问表叔,这件事是听谁说的?”
他一开口,祠堂里便静了下来。
苍森目光灼灼,盯着苍柏。
苍柏见他文弱年轻,本不放在眼里,这时他身边的一个年轻后生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苍柏的脸色就变了。
苍森以未及弱冠之龄平定西南大乱之功绩,早已在苍氏传了个遍;而他面不改色屠戮五万乱党之事,也经由同去的苍氏人之口在族内传了开来。
前些时他力阻皇帝取消谒陵,也叫许多人刮目相看。
若非有人亲眼所见,谁也不会信看起来这么乖顺随和的年轻人有这等本事。
“不记得了,反正有人这么说。”苍柏自然不会透露消息来源,含糊带过去:“无论真假,还是要查验一番定定心才好。先前的废后风波本就令我苍氏大失颜面,不好再生事端,毁我苍氏百年声誉。依我看,不如让熟识的太医悄悄为皇后娘娘诊个脉,看看此事是否属实,再作打算。大家意下如何?”
他不敢正面与苍森起冲突,说话委婉了许多。
“所谓的再做打算,是指再送一个人进宫取代皇后吗?比如你的女儿苍萝?”苍森丝毫不掩嘲讽。
苍柏原本就是这个打算,但被苍森赤|裸|裸地用嘲讽的语气说出来,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于是梗着脖子否认:“我并没有这么说。”
原本就该他女儿苍萝进宫的,除了长得不似苍芸,她哪一点儿不强过那苍郁许多去?原本都快说定了,偏偏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个苍郁来。
“是没有这么说,可未必没有这样想。”苍森话说得十分尖锐。
“你……!”苍柏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在祖宗牌位面前吵吵嚷嚷,像什么话!”苍瑁适时出声,阻止了他们两个的争吵:“都给我安静!尤其是你,苍森,当着这么多的人面跟长辈吵,老夫是这样教导你的吗?”
“大伯教训得是,侄儿不该听到有人对大伯不敬就激动起来。”苍森立即温温顺顺地向苍瑁认错。
“哼。”苍柏冷哼,等着苍森给自己赔礼道歉。
“知错就好,以后不可再犯。此时容后再议,祠堂里岂是讨论此等事情之地!”苍瑁却并没有叫苍森给他道歉的打算,而是将整件事都抹了过去。
苍柏被他们气得半死,偏苍瑁话说得圆,他无从再提起,只得活生生咽下这口气。
“今天你表现得很好。”书房里,苍瑁对苍森表示了赞许:“若是成儿有你一半机灵,有你们两个在,老夫可就省心多了。”
他从不会在苍森面前贬低自己的儿子,苍森闻言,眸子闪过一抹精光。
“老吴那个老东西,老夫给了他一大笔封口费,居然还敢往外说,不给点颜色看看,他以为老夫是个好欺负的。”提起吴太医,苍瑁眼中显露出凶狠的神色。
“这种人自然不能轻易放过。”苍森赞同地说道:“这件事大伯只管交给侄儿,侄儿一定办得妥妥当当,叫他再不敢对旁人说。”
苍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如今他主动提出,倒省了自己的事。“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办得不好,就不用回来见我了。”他依旧作出严厉的模样。
“大伯放心,侄儿定不负大伯厚望!”苍森喜道。
这是头一回苍瑁主动想指派他做“正经事”,而非杂活。
吩咐完,苍瑁并没有立即让他出去,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不问老夫,皇后不能生养的事?听闻皇后入宫前,你们私交不错?”
苍森心里一突。
他与苍郁虽然交好,但他一贯做得隐秘,只不知怎地叫苍瑁知道了。看来这老头子一直以来防他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心里的想法当然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苍森恭恭敬敬地说:“侄儿不过是念着娘娘幼时相帮,所以曾救济过娘娘一些财物,并无私交一说。若非大伯抚养侄儿,侄儿如今还不知会如何凄凉,是以大伯不欲侄儿问的话,侄儿绝不会问,也绝不往心里过。”
苍瑁闻言,满意地笑道:“好!老夫一直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且记着,老夫不告诉你的事情,并非不信任你,而是你还年轻,不能让你背负太重的担子。”
“大伯对侄儿的关切,侄儿一直明白的。”苍森很是感激地说道。
苍瑁拍了拍他的肩,对他道:“夜里我叫你冯姨烧几个你最喜欢的菜,咱爷俩儿好好喝几杯。”
“侄儿谢过大伯!”
苍森满面笑容地离开书房,正遇上苍成往这边来。
“大哥好。”苍森主动对他打招呼。
苍成一贯不喜他,从小就带着别人一起欺负他,长大后对他更是爱理不理。每回苍森见到他都会打个招呼,但苍成连头没点过。
这几个月他的门客几乎被母亲清洗一空,心情很是不好;早上发生那种状况,又在父亲面前被苍森抢了风头,自然更是不悦。
他一脚踹向苍森,恶狠狠地斥道:“滚开!不过随手捡回来养的一条狗,也敢在这里碍爷的眼!”
苍森没有躲,硬生生挨下了那一脚。
苍成还不解恨,又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才负着手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苍森取出一方帕子,缓缓擦净了脸,目光阴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