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得姬杼说出这番话,苍郁只静静地听着。
原来他也是个有感情的人么?她原以为除了他自己,他对任何人都不会在意。
对如今的姬杼而言,只有孩子才能算至亲吧。失去至亲之痛她也曾经历,若是自己想不开,便无人能慰籍。
因为失去至亲之人,需要的并非是旁人的怜悯和同情。
“陛下若记挂着那个可怜的孩子,便为他念念经烧些纸吧。”苍郁说道。
姬杼的视线骤然转移到她身上,目光骤然冷冽。“朕从不信这些。”他冷冷地说。他不止不信,也不喜身边的人信,这一点了解他的人都非常清楚,元千月便绝不会在他面前提前此事。
“臣妾知道,才会这么说,换了寻常人家,大约会选择做一场法事。”面对他随时可能爆发的怒火,苍郁面色未改,温言以对:“臣妾也不信。只是知晓阿娘死去的那一刻,臣妾却愿意尝试所有的信仰,寄望那样做能对阿娘有所补偿。”
快乐有千百种,伤心总是相通。
姬杼眸子冷色渐渐散去,直至恢复平静。
“若然不信,补偿又有何用?”他淡淡地问。
“说来不怕陛下笑话,比起尽孝,更多的是为心安。阿娘在世时,臣妾做过许多违逆教诲的事,自她离去后,一直愧疚不已,后悔从前没有更听话些。明明不信,然而若不做些什么,臣妾便无法从愧疚里走出来;可臣妾不能一直活在愧疚里。”苍郁坦然说道。
百事孝为先,她直言不为孝道只为私心,倒出乎姬杼意料。
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移开了视线。
苍郁也微微侧了侧身子,将目光落在别处。
他没有生气。这次尝试,似乎不算失败。
姬杼将自己的弱点暴露出来,若她是寻常的妃嫔,大约会用另一种方式安慰他。
可她不是,也做不到;便是忍着去做了,姬杼也一定会起疑心。
只是对不住阿娘,离去得那样惨淡,却连死也被亲生女儿利用。
室内陷入长久的静默。因着无事可做,这静默便过得比实际的时间更漫长,所幸苍郁还能依靠回忆前世的细枝末节打发时间。
姬杼主动结束了这沉默:“前些时朕与皇后所言之事,皇后办得如何?”
苍郁一直等着他来问,却没想到他会在这时提出来,心道果然是个冷心的人。
她起身走到姬杼面前,福下了身子:“臣妾想求陛下一个恩典,有此恩典,徐徐图之,方能达成。”
“是何恩典?”
灯光映在她的眸子里,格外明亮:“臣妾兄长的官位。”
“想必皇后应当记得朕说过什么。”姬杼眼中有种显而易见的不耐,他不喜重复说过的话。
“臣妾自然记得。”苍郁微微笑着:“此事并不需要陛下食言,陛下大可放心。”
虽然苍郁这么说了,姬杼依旧面有不善:“皇后的意思是?”
“若臣妾兄长能奉上平吴良策,陛下愿以此嘉奖他吗?”
吴国是与周接壤的一个小国。四百年前,大周与吴国尚未分权,同为越国领土。彼时越国建朝已逾五百年,最后几代皇帝不是荒淫无道便是软弱无能,无论面子还是里子都已名存实亡。
大周与吴国的开国皇帝当时在诸多诸侯王中并不显眼,然而经过百年混战,只有他们两个留存了下来。大周开国皇帝姬衡吞并了越国七成领土,吴国虽只三成,却也与大周抗衡了三百年。
大周除了要应付吴国,周边还有其他夷族不时发生骚乱,若集中兵力讨伐吴国,便难以分出精力防备夷族的侵扰。此前曾有数位大周皇帝尝试平吴,每一位都因难以同时顾及首尾而以兵败告终。
因此,平定吴国三百年来一直是横亘于每一位大周皇帝眼前的难题。
听到“平吴良策”四个字,姬杼便似换了个人,双目炯炯。
“苍森有如此本事?”他带着质疑缓声问。
三百年来无数文武名臣相继奉上的平吴之策尚无一可取吴,苍森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又何能做到?他会不信也是情理之中。
“陛下看过便知。”苍郁道:“兄长既平得了西南,自有几分本事。何况如今鲜有人敢提平吴之事,陛下且看一看,并不会失掉什么。”
“苍森既舍了官位,为何又急着要回来?”姬杼又问。
“兄长只是二房的孤儿,无人庇护,偏手里握着大把家产,若官位一直低微,在族里日子并不好过。”苍郁叹了一口气:“苍氏一族可派出的人那么多,却叫一个毫无经验的书生在西南打前锋,其中龌龊,想必陛下能猜得到。”
“平吴良策何时呈给朕?”苍郁说得有理,姬杼便不犹豫,直接问她要那计策。
“下一回兄长进宫,臣妾便能拿到。”苍郁说道:“只是兄长如今寄于苍氏主爷篱下,为不令主爷疑心兄长有疑心,此事尚需禀过主爷才可行事。主爷谨慎,必会反复推敲兄长之策,劳陛下多等几日。”
不多时,赵常侍回来了。苍郁添了衣物,又抱着暖暖的手炉,陪同姬杼在太液池边转悠了几圈才回长信宫去。
梅雪死了几个月,苍郁的梦魇却仍未离去。她未亲手杀掉梅雪,梅雪却因她而死,无论找多少理由,她都无视不了内心的愧疚。
然而她不能心软。若要对付苍氏,手上必然会沾染更多的血,一个小小的宫女她便怕了,如何能应付得了将来更多的人?
她已习惯夜里灯火通明看书至天明,白日再入睡。横竖她才解了禁足令,还未恢复令后宫妃嫔每日前来请安的规矩,不怕人说。但如今姬杼留宿长信宫,她便不可这么做了,连月的习惯被破坏,一整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姬杼一贯睡得浅,苍郁有点儿动静他就醒了,醒来发现她只是翻了个身,于是继续睡去;哪知过一会儿她又闹出了动静,再睁眼看,又无甚大事。
如此闹了半宿,姬杼也不太好了。他要上朝,起得早,白日里事务也繁多,睡不好是很要命的,一时烦躁起来:“床上长了刺么,皇后为何迟迟不入睡?”
苍郁并未料及会吵醒他,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说:“臣妾近日夜里容易失眠,为免惊扰陛下,请陛下允许臣妾去外间榻上歇着。”
姬杼闭了双眼,冷哼:“去吧。”
难得他没出言为难,苍郁便麻溜地抱着被子下了床。东尽间以隔扇隔成了三间,里间是寝室,中间是更衣打扮之处,外间搁了桌案和软榻,供白日小憩之用。
里面和中间的隔间夜里只留着一盏昏暗的灯,外间明亮些,若是夜里要召唤宫人,也能防止他们碰撞到屋里的摆件。
苍郁裹着被子坐在榻上,浑身才舒坦了起来。案上堆着许多书——不是姬杼原先送来的那些——她随手抽了一本翻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自从她习惯夜里通宵,外间便备了一个小炉子和不起烟的炭火,因她不喜夜里有宫人打扰,沏茶之事俱是自己动手。
没一会儿隔扇的门被推开了,姬杼一脸不快地披了外衣走过来。见苍郁舒舒服服地窝在榻上看书,手边还有一杯热茶,便毫不客气地端起茶一饮而尽,随后也在案上抽了一本书挤上卧榻:“皇后过去些。”
苍郁直想拿茶杯将他砸出去,却又不能真这么做。
“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上朝了,陛下为何不多歇会儿?”她面上堆着关切,肚子里在骂人。
“被皇后吵醒了,睡不着。”姬杼瞪了她一眼。
是你自己要过来!苍郁多想骂回去,可她只能往里缩了缩,给人高马大的姬杼多留些空间出来。
宫里甚讲究仪态,原本她裹着被子的姿态就随意得没一点皇后的样子,此时更是不像话。姬杼眉峰挑了挑,想令她注意些仪态,但见她根本无所谓的样子,又忍了下来。
她惯爱顶嘴,如今又一副“我忍你很久”的样子,只怕说了她,她又要顶回来,一来一去又成斗嘴。
隔壁的东梢间便有宫人候着,帝后斗嘴叫人听了去始终不好听。
于是一帝一后,一个庄重无比,一个姿态猥琐地卷成一团,这般扎眼地搭配着竟也相安无事了许久。
看了会儿书,姬杼渴了,对苍郁说道:“给朕倒杯茶。”
苍郁窝得正舒服,哪里想动,头也不抬:“外间有宫人,陛下直唤便是。”
姬杼见不得不提醒:“皇后这幅样子,叫宫人看到像什么话?”他这般替她面子着想,她倒好,一点自觉也没有。
苍郁这才不得不从书里抬起了头,和他打商量:“炉子就在陛下手边,陛下自己倒?”
这天清早,天还黑着,大周皇帝再度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长信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