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恭脑中“嗡”地一声,头痛欲裂,他双手抱住,剑眉紧锁,内心空空,惶然不已。窦固木然望着,端起酒,慢慢品,意味深长道:“酒是好酒,令人欲罢不能,但是很烈,很毒,烧心。然饮酒之人,从未觉察到,饮完之后,方知不胜酒力,却已晚矣!”
过了好一会儿,窦固又道:“耿恭,你年少时的志向,该与老夫一样,莫过于上阵杀敌,立功建业,光耀门楣,这些初心,你现在是否还有呢?究竟还有多少呢?”
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飘入脑海,如针扎一般,他心里想:“究竟,我还有什么志向呢?当年的雄心壮志呢?收复西域,借此安定北部边陲?可是,一将功成,万具枯骨!区区一人,于国甚微,然于家,却是顶梁!一旦顶梁断,不知多少家庭毁!战争无情,可是,不战争,和平又从哪里来?匈奴南掠我大汉边陲,又不知多少百姓死于战火当中。那,究竟如何是好呢?”一时之间,耿恭茫然若失。
窦固站起身,缓缓走到楼边,眺望滚滚江水,叹道:“当年,坐楚王英、广陵王荆叛逆案,我关押在诏狱,暗无天日,那时,我日夜盼望,能活着出去,只要活着出去,哪怕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后来,我哥被杀了,这种生的欲望与死的恐惧,与日俱增。”
窦固说到这里,捏着酒杯,道“耿恭,你是不是在笑我没有志气?”
耿恭摇摇头,道“不,我尝过关在诏狱的滋味。”
窦固哼了一声,道:“终于,有一天,我活关离开了诏狱。那天,阳光很美,风很柔和,我仰头对着天,暗想,从今以后,好好活着,不再奢求世间繁华!然我错了!出去后,沦为百姓,每日为了几两碎银子,慌慌张张,我便想着,倘若我能做一小官,衣食无忧,该有多好!有一天,皇上令我作一个小小的行军司马,我终于衣食无忧了。然而,我又想着,这官也太小了,我窦家累世功臣,如我这般,真是辱没了祖先。于是,我便建功立业,当一个大官!”
窦固摇摇头,道:“贪欲带着我,走向了一条不归路。我几番出征,出生入死,总算立下大功,一级一级升迁,那时,我便想着报仇雪恨!有朝一日,我要将那些害我窦家的、看不起我窦家的,都一个个杀死!再后来,我觉得,天下都是我的,就是皇上,我也不放在眼里!”
窦固摇头叹息,他抬起头,紧紧望着耿恭,道:“然而我错了!这世间一草一木,又有半毫属于我的?”
沉默,巨大的沉默,风呼呼吹过。
“天欲使其亡,必使其疯狂!难道马防便可以长久富贵么?我之今日,不过是他明日!”窦固低声道“耿将军,你还记得,当年你率兵将我拿住时,我说的话吗?”90看
耿恭一字一顿道:“记得!你说,我们都是棋子。”
“不错!”窦固低声道“耿将军,当今皇上,深谋远虑,圣明无比,比起光武帝,丝毫不逊!而我们,不过皇上一枚棋子,我是,马防是,你耿恭,也是!”说完,窦固哈哈大笑,跄跄踉踉,狂奔而下,转眼不见了踪影。
耿恭坐着,一动不动。“我们不过皇上一枚棋子,我是,马防是,你耿恭,也是!”这句话如一枚响雷,震得耿恭五脏六腑都锥心地痛。他捉拿窦固时,窦固亦如此说,耿恭尚不以为意,如今听来,却有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耿恭忽然想到:“皇上借助窦固之力,驱走刘政。登基之后,看似柔弱,百般忍让,无所作为,委大权于窦固。实则他心里,正下着一局大棋,他一步步退缩,让窦固疯狂,疯狂的窦固目中无人,慢慢卸下防备,骄奢无度,唯我独尊。那时,皇上已蓄足了力量,布下了棋子。这棋子,便是马防与自己。随后找准机会,猛力一击,哪有不胜的?窦固已败,而马防呢?不过一步步走上窦固后尘罢了,他今日大权在握,明日将必死无疑!可是,我呢?我又是一枚什么样的棋子呢?”耿恭不敢再往下想,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摇摇晃晃着,无神地往下走去……
此际,天已昏黑,江边无人,惟听惊涛拍岸的声音,哗哗哗……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又似在呜呜咽咽。耿恭叹息着,翻身上马,一步一摇,往旧居而去。他背后的江水,无声地流淌着,几万年都是如此……
一夜好过,又闻鸟啼。这一路,耿恭想了许多,头也痛,腿也痛,昔日旧景映入眼帘,又惹起平生心事,不禁感叹。
终于,他骑马伫立在旧宅前,旧宅已经破败,坍塌了一半,另一半,倔强屹立着,似在等待主人归来。而宅前立着一个绝色女子,含着泪花,嘴角上翘,微微笑着,耿恭一惊,那不是玉容吗?他的眼角湿润了。
耿恭下马,玉容像一只美丽的燕子,飞奔而来,跳到耿恭身上,用力搂着他,呜呜咽咽地哭着:“我、我、我终于等到你了……”
耿恭不禁哽咽,轻拍着玉容的背,安慰道:“玉容,玉容,别哭,别哭……”他知道,这一路,玉容不知受了多少苦楚!
不知过了多久,玉容止住哭声,道:“耿大哥,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你会回来的。可是,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我以为,我会在这里等一生,等到我白发苍苍,你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