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恭一言不发,他的眼睛里看不出半点喜悦,更多的是痛苦。杨晏又道:“哥哥,迷吾率着部众,逃到西羌去了。”
耿恭仍然不语。范羌吓了一跳,握着耿恭的手,道:“哥哥,你怎么了?”
耿恭长叹一声,摇了摇头。范羌道:“哥哥,我们以前在西域,杀了那么多匈奴---”
耿恭突然打断道:“杀来杀去,又何时有尽头?我国待羌兵,百般凌辱,残忍至极!否则,羌人何至于反叛?今虽将羌人驱走,然这恨,却是越积越深,难以逾越,他日羌人强大,必会报今日之仇!所以,我军虽胜,其实未胜。班超弟弟曾说,西域叛复无常,徒然以兵,无济于事,必然要辅之以德,才是长久之事!”
杨晏感悟,道:“哥哥说得是,只是如今,该如何是好?”
耿恭缓缓起身,道:“我军厮杀一宿,必然十分疲劳,且回去休整。羌兵经此一役,虽不敢与我军争锋,但迷吾必不甘心,定会使人来诘问我,那时再作计较。”
耿恭遂率兵回营。一连几日,耿恭坐在营中,默然无语,范羌、杨晏皆想一鼓作气,攻入西羌,但见了耿恭如此,都惴惴不安,只好守着耿恭。
这日,马蹄声声,从南翩翩来了数骑,自言系朝廷差来的使者。杨晏出迎,验过使节,拱手道:“使者大人不远千里,风餐露宿,来到戈壁,甚是辛苦,请先到帐中休息片刻。”
为首一名使者斜了一眼杨晏,傲然道:“休息不必了,速召耿恭过来,我有圣旨要宣读。”
杨晏微微一愣,凝身未动,其余的随从喝道:“还站着干什么?快去将耿恭喊过来!”
汉兵百战余生,见这几个人趾高气扬,不可一世,都怒不可遏,忍不住骂了起来。杨晏却不阻挡,冷冷望着。使者及随从何曾受过这般屈辱,都气得七窍生烟,一名随从拨出刀,便欲砍去。汉兵又有何惧,齐声喧哗起来。
“住手,敢对使者无礼!”突然,一阵低吼声穿空而至,庄严威武,汉兵一震,立即低下头,再不作声。那人缓缓走到使者面前,拱手道:“使者见笑了,我们皆是粗汉,只知在沙场上杀敌,不通文字,不识礼数,还望使者见谅!”
使者头一仰,冷冷道:“你是谁?敢来见我?”
那人淡淡道:“在下耿恭!”
使者一惊,忙转过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耿恭,见他虽然神色黯然,但英气内敛,不怒自威,更兼久经沙场,自透着凛凛杀气。使者不敢无礼,挤出一丝笑意,道:“好,既是耿将军,那便来接旨罢!”
耿恭跪了下去,其余汉兵皆跪了下去。使者从怀里掏出圣旨,扬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闻羌兵已退,汉威远扬,朕心欣喜,速归洛阳,钦此!”
耿恭一惊,心想:“羌兵虽败,仇怨益结,且陇西无人驻守,倘羌人勾连西域诸国,再犯陇西,岂不前攻尽弃?那时再开战衅,又不知多少人死于刀枪之下!”三二
正想着,使者喝道:“耿恭,还不来接旨?”
耿恭一震,木然道:“谢皇上!”接过圣旨,心中百感交集。杨晏向前一步,低声道:“哥哥,势成骑虎,如何能退兵?”
使者嘻嘻一笑:“耿将军,你击败羌军,收复陇西,此番退兵,皇上自然重重有赏,封侯拜相,指日可待。他日在皇上面前,可得为兄弟美言几句呐!”
耿恭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虽杀败羌兵,然不知战死多少将士,我何德何能,敢去邀功?倘若有赏,请皇上恤死抚生,使死者无憾,生者感恩,便已足矣。”
汉兵听了,尽皆感动。使者一愣,眼中闪过一丝钦佩的神情,瞬间又淡了下去。耿恭道:“圣旨已宣,请使者入帐休息。本将立即传令整理行装,即日退兵!”
“哥哥……”范羌、杨晏齐声叫道。
夜已深,风声呜咽,苇草翻滚。帐中,一堆膏火,时吞时吐,啪啪燃烧,几道巨大的身影,投在帐帘上,伸伸缩缩,左右飘摇,蕴含着巨大的寂寞。沉默,海一般的沉默。得、得、得……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刺破风声,在寂静的夜里尤其刺耳。过得一会,马蹄声愈加清晰,仿佛听到骑马人呼呼的喘息声。
“哥哥,有人来了,而且,不是我们的人……”范羌低声道,手攥住了马刀。
耿恭摆摆手,望着帘幕,道:“终于来了……羌弟,传令下去,让那人入帐来见我。”
“谁来了?”杨晏、范羌奇道。
“西羌使者!”耿恭一字一顿道。
杨晏、范羌吓了一跳,异口同声道:“他们怎么会来?”
耿恭叹道:“羌军虽败,必不甘心,然我不欲将仇怨愈结愈深,故阻你们乘胜追击。今迷吾又遣使者来,羌弟,你好生带过来,不要唐突了。”
范羌低声答应,起身出帐。不一会儿,帐外脚步声响起,范羌果然领来一人,那人身形瘦小,正是上次来汉营刺探军情的使者。他见了耿恭,苦着脸道:“耿将军,你害我不浅呀,我无惑差点被渠帅砍了头!”
范羌瞪了一眼无惑,冷笑道:“好大的胆子,还敢再来,迷吾不杀你,我都想把你劈作两段!”说完,刷地拨出刀。
无惑却无惧色,嘻嘻笑道:“范将军,我若怕你杀我,我也不来了。你若真想杀我,为何却领我来此帐中呢?”
范羌无言以对,又不敢真一刀劈下去,只好恨恨将刀收了回去,气道:“今日暂不杀你,容你多活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