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宪叹息道:“叔父,我们离开岭南,便至洛阳,在古阳山碰到一伙强盗,被我们收伏。我恨那些官兵,索性占山为王,一边打探你们的消息,一边伺机报仇。天可怜见,今日终于让我们见到叔父了……”
窦固直勾勾瞪着窦宪,森然道:“就是因为这些恨,这些苦难,你不想上阵杀敌,不屑建功立业,是不是?”
窦宪伸直脖子,腰杆挺得笔直,一言不发。
窦固冷笑:“若果我与你一般想法,我窦家哪有今日之辉煌?还不是如当年那般,任人嘲笑、辱骂、唾弃、践踏,哪里还有一丝尊严可言?你瞧瞧,这气势恢宏的窦府,与皇宫不分上下,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莫不是我转战南北,用汗水、鲜血、生命换来的!当今天下文武百官,见了我窦家之人,莫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你说,这一切,单凭仇恨二字,就能换得到吗?”
窦宪低下头,轻声道:“不能。”
窦固昂然道:“乱世思良将!作为一名军人,靠的是铁血铸就的战功!这些年,我忍辱负重,奋发图强,抓住每一次出征的机会,以带罪之身,不顾生死,冲锋陷阵,终于大权在握,谁也不敢小觑我窦家!这一切,哪一步不是拼命?世事唯艰,人生当与命运抗争!”说到这里,窦固的眼睛湿润了,他仿佛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岁月,刀光剑影,人仰马嘶,雨雪纷纷袭来,无数如血的旌旗,覆盖着一具又一具尸体……
窦宪的呼吸变得沉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窦固看在眼里,又柔声道:“宪儿,你恰人生韶华,正是建功立业的时候,岂可碌碌于人世吗?有叔父在,天地间到处都是舞台,还愁不会青史留名吗?有一天,当你手握重兵,权倾天下,那些仇恨,又算得了什么?弹指之间,便可雪尽!”
窦宪怦然心动,热血沸腾,激动说:“叔父一番苦心,醍醐灌顶,振聋发聩,打开了侄儿的心结!从今以后,侄儿谨遵叔父教诲,一心一意,为国为家,建功立业,至死方休!”
窦笃也一跃而起,奋然道:“叔父,我也要像你一样,上阵杀敌,闯出一片天地!”
窦固点点头,倍感欣慰,忽又想起儿子窦彪,不禁黯然:“宪儿,还记得你哥哥窦彪吗?窦门不幸,他、他、他年纪轻轻,却先我而去!唉,佑大的家业,差点后继无人哇。苍天有眼,让我找到你们了……”
窦宪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他用衣袖抹了抹眼泪,悲伤道:“叔父,小时候,哥哥还常带我们舞枪弄剑、读书练字……历历在目,恍如昨日,没想到……”窦宪呜咽道:“姐姐呢?”
窦固满脸骄傲:“你两位姐姐,现为皇后和贵妃。明日退朝后,叔父带你去,咱一家人,也该团聚团聚了。两位姐姐见了你,必定十分高兴。对了,宪儿,你是被耿恭押到洛阳府的,这究竟怎么回事?”
窦宪有点愤怒与惭愧,遂将与李敢、张封、耿恭大战的场景娓娓道来。烛影摇动,书房忽明忽灭,沉浸在一片影影绰绰的夜色里。说到紧要处,窦固暗自心惊,手心都冒出汗来。良久,方才听完,窦固不禁又喜又忧,喜的是窦宪有勇有谋,忧的是窦宪的不端终究被耿恭发现,遂道:“宪儿,你谁都可以惹,怎么招惹上了耿恭呢?”
“叔父,你怕了耿恭吗?”窦笃在旁叫道。
窦固低首狂笑,狰狞道:“普天之下,还没有令我惧怕的人!只是耿家本是将门,耿恭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前以三百兵,牵制匈奴十万大军;后又以二千兵,独对匈奴十万军,寸步不让,坚守孤城一年余,最后全身而退,确是我大汉一等一的战将!他手下的范羌、李敢、李晏等人,也都是能征善战的悍将!他哥哥耿秉,随我多年出征,与我同生共生,亦立下赫赫战功。宪儿,以后遇到他们,要招惹呐。”
窦宪嘿嘿笑了数声,道:“叔父对耿恭青眼有加,恐怕耿恭诸人,却视叔父为眼中钉,心头刺,急欲除之而后快呢!”
窦固愕然:“宪儿何出此言?”
窦宪闭嘴不言,窦固再三催促,窦宪方道:“叔父请絮孩儿直言之罪。耿恭押我去洛阳府途中,孩儿听他们在聊天,那耿恭,说耿家乃大汉第一功臣,那大将军窦家,其实不值一文,不过因人成事、狐假虎威罢了,倘若没有耿家的浴血奋战,只凭那年老力衰的窦、窦……岂能成得了气候?”
窦宪学着耿恭的语气说话,竟模仿得惟妙惟肖,不由窦固不信,不禁脸色铁青。窦宪恨耿恭入骨,见了此景,更添油加醋:“耿恭还说,窦家即使权倾天下,又能怎样?窦府之人横行霸道,鱼肉百姓,天下人莫不恨之入骨!而我耿家爱民如子,广施恩惠,人人称赞,推崇备至,是以十三勇士从疏勒归来,百姓牵牛车,奉牛酒,夹道相迎,万人空巷,只为一睹风采!因此,窦家哪里可与耿家相比呢,”
“砰!”地一声巨响。窦固怒目圆睁,脖子上的血管高高鼓起,狠狠一掌,拍在书桌上!窦宪、窦笃吓了一跳,窦宪慌忙住嘴。
窦固稳了稳心神,问:“他们还说了什么?”
窦宪朝窦笃使了使眼色,道:“叔父,那个李敢还在抱怨,说什么哥哥那么大的功劳,却只封了个什么什么,还不如什么什么,他们的声音小,听不清。”
窦固的手攥成斗大的拳头,置在桌上,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宪儿、笃儿,时候不早了,我明天还要早朝,你们先去休息。”
窦宪、窦笃依言退下,窦固吹灭烛火和油灯,一个人,静静坐在无边的黑夜里,独自品尝着内心深处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