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玩过队伍略显松散的项目,路过了巡逻的花车,游园的最后一项,按照惯例,应该是在旋转的摩天轮上眺望盛开的烟火。
考虑到这个奇怪的世界的游乐园是建立在塔内的,将其称之为转轮或许会更为恰当。
在半探出塔身的转轮上,能够望见的,只有远处的海平线,与不远处的其他几座高塔的塔身。
半透明的琉璃色苍穹上不时有多彩的光晕流转着,有几处稍显明亮,又有些过于黯淡。
但这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某种正常的现象——至少就樊海的观察来看,周围的游客就没几个会对此发出感叹的。
拥挤在前后的游人大多是像他这样,和年轻貌美的女性搭伙的青年小伙,或热情或羞涩地交流着,时不时还以自以为隐蔽的动作紧张地摸一下口袋中的事物。而夹杂在队伍中,明显是家庭组的父母二人注意到这些小动作后,大都也是彼此对视着会心一笑,继而凑近了,小声地交流着。
队伍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着。
大概是要临近先前宣传的,午夜燃放烟火的时间点了,三三两两的情侣们明显地变得有些躁动,但好在也没发生太多的意外。
“真是美好的人生啊。”
踏入被固定在转轮轨道上的空室,于指定的位置上坐下斜倚着半封闭式的护栏,在排队过程中沉默了一路的叶弥抖了抖耳朵,望着窗外,忽然发出感叹。
紧接着,她又轻声,像是在述说,又或许只是自语般,做出了补充:“但我并不会羡慕,因为我的人生是我自己选择的,所以我才会是无法替代的我。”扭过头,她望向在坐在对面,一脸不知该怎么接话的青年,微笑着眯起眼睛,“同样的,海学长的人生也是海学长自己选择的、独一无二的、珍贵的宝物。还请记得这一点。”
樊海凝视着她毫不动摇的双眼,沉默了很久,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所以,你应该看清,并且选择自己的道路才是。”
不自然的堆积使得樊海皱起眉头,疑问沸腾不息,即将脱口而出:“你……”
但这又一次被打断了。
转过头,少女看着向外转出的风景,再次转换了话题:“海学长,你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的表现形式,会是一座座塔形,远方又为何是一望无际的海潮呢?”
“……为什么?”
“是牢笼。”
少女认真地回答道。
“为什么会是牢笼?难道是为了囚禁什么吗?”
“直观来说,你当然可以认为这是一种囚禁。”
叶弥歪了歪脑袋,望着远方的眼瞳中,光芒明暗不定,悠远而又飘忽,一如她人那般,明明身在此处,却又好似在触手不及的远方:“不过,我更倾向于,它同时是为了保护。
“就像这琉璃色的天穹,虽说隔绝了外界,却也将内里的一切藏进最安全的保护之下。”
她伸出手去,做出好似要触碰的动作。
樊海观察着她的表情,斟酌着,选择语言:“明明都只是你的猜测,为什么又能如此肯定呢?”
“是的,我对此深信不疑。”
没有任何犹疑的回复紧接着落下的话尾响起:“虽然我无法目睹这个世界的真实,但总有一人会见证这一切的。”
松开一直紧皱的眉,樊海坐正了身子,面上的表情一分一分地淡去,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向他露出微笑的少女,衣服下的肌肉虽然未有夸张的隆起,却也已然暗自紧绷,进入临战前的专注状态。
游园内的灯光随着转轮的运行逐渐远去,唯有头顶犹如星海般装点的饰物不断闪烁,同远方塔身上透出的些许光照混合在一起,于两人面上混合出暧昧不清的色彩。
“你应该不是这个世界的叶弥吧。”
樊海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静,语气中不见半分疑惑,明显已经有所认定:“我先前试探过几人。尚若是那些在进行了世界转换后就被修正了意识的人,显然是不会意识到现在与过去记忆中的差别,也不会知晓那么多事情的。”他停顿了一秒,又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何必那么严肃呢,海学长。”
叶弥轻笑了一声,稍稍挺胸:“你还记得,学校的能力测序吗?其实我在那之前就觉醒了能力,不过你也一直没想着来问我。
“其名为‘万众瞩目’。意如其名,哪怕没有进行发动,也能够直接或者间接地成为大家的视野中心。当然,与之相对的,能够出现在他人视野中的‘我’,有,且仅会有一人。
“也就是说,只要我的周围有他人存在——即便是有意识的注视还是无意识的余光——哪怕是我借助他人能力帮助下的分身,又或是像现在这样,出现了世界变动这类问题,我也仍旧可以保持自我,并且不会遭到意识层面上的覆盖或是修正。”
“看来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了解你。”
樊海沉默了一瞬:“那么,你是希望我去做什么?”
“你确实从未有了解到我的全部。但若是能够有所选择,我也希望不会留存有份认知。”
她站起身,向前走出一步,轻易地就将两人之间本就不大的空间缩小至彼此相切。
一脚屈膝压在坐垫上,叶弥低下头,俯视着樊海微微仰起的面孔,柔软的掌心触及皮肤表面,带来些微的热意。
呼吸近在咫尺,明明对视的眼瞳深处只存在有彼此,却看不见半分旖旎。
“没多少时间了。”
扑闪了下猫耳,少女敛下眼睑,垂落在身后的尾巴轻轻摇晃:“我可以认真地告诉你,无论你所见到的,是哪一个叶弥,那都是真正的我。一直以来只会追在你身后的是我,现在这个站在你眼前的,同样也是我。哪怕已经被你所遗忘,已然自记忆中消去存在的,同样也是我。”
纤细的手指轻轻堵住疑问,俯下的身子宛若泡影般贴合在身上,自长衣下探出的双臂在颈后温柔环拢:“我对你的感情绝无虚假,你大可不必质疑这一点。你对我的重要同样不言而喻。
“尚若让我做出一个合适的比喻,那我便是那生长在淤泥中的花束。灰暗与腐臭或许会将我环绕,但我同样也对此毫无在意。直到某日,直到亲眼目睹到了那束阳光的出现,我才第一次为生感到感动,想要开出美丽的花朵,只为将来的某一日,能够让那束阳光再往我这多倾泻一些。”
巨大的烟花在头顶炸开,洒落下万千星火的明光。隐约有惊呼声自临近传来,却又不过是无意义的背景杂音。
呼吸自头顶略过,近前则是平缓中稍显急促的心跳。
“若你所求,我必应许。”
呢喃在脑后响起,又似直入脑海,于意识深处不休回荡:“但是啊,现在的你还无法成为那可以扫净一切的明媚的阳光,而远方将要带来毁灭的星辉已然欺近,意图将所有的一切吞噬掩盖。
“剩下的可供试错的机会不多了,而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人同样也不多。
“所以啊……”
她猛地直起身,将下意识同样想要起身的樊海用力推靠在靠背上,居高临下地投下一瞥。
午夜的钟声敲响。
犹如奇迹与魔法的一瞬。
明明覆盖在纤细少女身上的不过是单薄的素裙,随着自高层穿梭的风不休摆动着,却好似华贵难掩的礼服般,散发出慑人的气息。
盛放的烟火在她的背后炸开,照亮了她的头顶与背后的风景,却在她的面上投下重重叠叠的阴影,无法看清神情,究竟是女王般高傲的蔑视,亦或者带着些许对于未知将来的复杂与憧憬。
她的手垂落在身侧,紧握成拳,不知是为了抵御紧张的侵扰,还是抑制激动的情绪。
唯有双眼闪闪发亮,恍若有星光坠入:“但是,我仍旧愿意相信,未来并不是全然的黑暗,因为终有一日,我所期望的那束阳光会落下,一如希望。”
“樊海,海学长。”
叶弥忽地勾起嘴角,后退两步,自不知何时推开的窗上,毫不畏惧一跃而下。
“'o sole mio(我的太阳啊)!去找到光吧!去成为光吧!照耀、指引我的方向吧!”
好似有一朵轻柔洁白的花束在灰暗中瞬间绽放,明明没有光束的追踪映照,却让人不由自主地投注在她的身上。
猫一样的少女肆意伸展着肢体,大笑着,宛若睡在云梢,又或者是一只无法捕捉的飞鸟,一个无法留存的幻觉,正乘着轻快的风,向着远方而去。
“下一次的机会,不要再来找我了。
“让我们在原来的世界里,重新再见吧!
“我的……太阳啊……”
钟声与周遭的杂音悉数归于沉寂。
这便是午夜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