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学长,你还好吗?”
身边传来熟悉的担忧的声音。
转过头,首先感受到的是面颊处传来的微凉冷意,下意识地退缩,而后才从表面被冰凝的水珠覆盖的铁罐后瞥见少女微微皱眉的面孔。
嘈杂尖锐的杂音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炫目的彩光也因此褪去原有的色彩。
再次轻揉几下隐隐作痛的额角,樊海直起身,露出微笑。
“抱歉,说好了今天接下来的时间都会陪你做你想要做的事情。”樊海环视周围,三两行走的人群面上都挂着愉快的笑脸,“不过你怎么突然想起要来游乐园了?”
“就是忽然想来了而已。”
将用以遮掩的带绒长袍褪下,眺望着远处的五彩斑斓,叶弥转过头,浅笑了一下。
不知怎的,樊海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新闻。
之前就听说过,在环星城城郊附近也要新起一座游乐园。眼看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是建好了没有,亦或是因为受到杂事波及,拖延了工期,以致到现在都没能完全竣工。
叶弥倒也曾蹭过来问过一嘴。大抵是听她那消息灵通的室友说的。简单概括,就是想问问到时候樊海要不要和她一起去逛逛,或者多叫几个人进行一波团的建。
彼时樊海正忙着手头的事情,倒也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的,或许是应了,又或许是没应,随后就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却没想到现在是被同一位少女拽进了这里。
这么想来……
“游乐园啊……确实好久没来过了。”
谢过递来的冰饮,一口灌下后,感受着在唇齿间扩散开的淡淡甜味和沸腾的气泡感,埋没在胸腹间的翻腾之意总算是好上了不少。
长舒一口气,樊海向后仰靠在长椅背上。
猫耳的少女紧挨着他坐下。虽然中间有着金属的扶手阻挡,却也似没有想要计较的意思,整个身子好似无骨般地斜倚过来,将脑袋轻轻搁在肩上。
比起先前那幅充满野性与杀气的流浪野猫模样,此时的她更似是被圈在家中,圈养惯了后,脾性异常温顺亲人的家猫,状似无疑却又片刻不离地粘连在与己亲近之人的附近。
扑扇的耳尖磨蹭在颈侧,痒痒的。
远方,欢快的音乐与笑闹声混合在一处,从未有过片刻的间断与停歇,自身后时不时传来列车开动的呼啸与尖锐的惊叫,摇铃清脆地响过,送走了又一批勇于挑战的游玩者。
往来穿行的自助购物小柜上播放着待售物的宣传广告,拟真的巨型玩偶被孩童们簇拥着做出各种亲切友好的互动……
而与之相比,方才所见的呢?
混杂了暴力、不安、惶恐、狂乱、绝望……等诸多负面情感,犹如倾入世间一切极恶之源的混沌之锅,哪怕只是略作靠近……
不,哪怕只是略作回想,都会感受到极为剧烈的反胃之感。
若非亲眼见识过塔下淤泥区那仿若地狱之景的现状,樊海指不定也会下意识地认为,这里的所有人,都过着幸福和平的日子。
最多是有些吵闹。
反正日子在哪不是过呢?
而事实上,这只不过是那些最黑暗的部分,被刻意地隐藏在了深暗之中,又被人有意识地隔绝了,没有向所有人进行展示罢了。
而或许是看出了他的厌恶与不适,行到半路的叶弥忽地停下,将他拽进了临近一处还算安静的拐角,提出了想要再来游乐园游玩一次的请求。
“上一次来游乐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追逐着自面前路过的游客,洋溢着喜乐的脸庞在他的眼中模糊成遥远的背景画,随之醒目的,则是那些逸散消失在空气中,犹如深渊般粘稠浓厚的灰黑色思绪。
“……是海学长小时候的事吧?”
窝在颈侧的猫耳少女仰起头,将下巴轻轻担在肩头,身体仍旧紧贴着,由下而上地注视着身边的青年,语气平缓无波:“大抵是没什么值得铭记的,所以才会没有留下任何印象。”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丝落寞。
不过很快,这丝异常的情绪波动便消失无踪了。
从座椅上一跃而起,简单地拍去裙摆的褶皱,叶弥露出与四周一般无二的欢快笑容,回过身来,将樊海的双手牵起。
“我们接着去玩吧!”
她的双手使劲,微笑着,率先向前跑去:“趁着时钟的指针还没走到零点,我们还能玩上很长的一段时间。”
她停顿了一秒,别过脸,嗓音渐悄:“……趁着,灰姑娘的魔法还没消失。”
……
扭头看过去,隔着稀薄的人群,不远处,在长椅上坐着的青年脸色异常的苍白,交叠着抵在额前的双手略有颤抖,紧闭的眼眉微微抖动着,时不时有透明的汗水顺着细长睫毛滴落。
真是少有的,见到对方展露自己虚弱的模样。
即便是先前几次探病的时候,对方也常常强撑着身子,摆出一副“我很好,不用过于关心我”的冷硬石头模样。看上去就像是哪怕是全身的骨头都被人换一遍,也依旧会咬紧牙关不去吭声,从未有这么真实地表达过自己。
这有可能是方才过于激烈的过山车导致的。
当然,少女知道这并非是主因。
一部分是受到先前过于强烈的对比反差的冲击,另一部分则是因为……
少女歪头仔细想了想,方才乌鸦还特地派了他的分身前来联系她,说是到自己登场的时候了,也不知道是在暗指些什么。
不过,她只需要做好她自己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而她所需要做的事情,一向很简单。
只需要让他从这个虚假的世界清醒过来,然后破坏掉最关键的核心就行了。
无论用什么方法。
这是从最开始就定下的方案。
也是所有使用了所谓万能灵药的许愿者,必须背负的职责与负债。
她抬头望了眼塔顶的方向,仿佛可以传过耀目灯光与楼层的阻隔,直视远方半透明的琉璃色的天穹,注视到其背后隐藏的事物。
这个虚假的世界,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就连最初的那几个世界也是同样。
否则的话,他们终身也不过是存在于众神棋盘上可怜的棋子,只待那些注目的存在感到厌倦后移开注视的目光,便将彻底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不,或许他们现在已然是身处在深渊之中了,否则的话,这世间又哪来的那么多不平之事呢?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又一次用悲伤的目光注视着身躯微微颤抖的青年。
她最开始或许知道的不是那么多,毕竟虽然是合作者,乌鸦和那位前辈却总对她抱有微弱的敌意与警惕。但随着事件的推进,她也通过自己的渠道查到了很多。
青年或许最开始也只是被某些事件卷进去的,自愿或是被迫加入了计划中,但可惜的是,他也不过是棋盘上一颗“有些”重要的棋子罢了,并非完全无可替代。
“……但现在,该给这枚棋子打开束缚的枷锁了。”
低敛下眼眉,她用仅有自己一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念叨着。
再等等。
很快。
再一次展露笑容,少女展露出恰当的微笑与担忧,脚步轻快地,握着两罐刚取出的冰饮靠近。
“……海学长,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