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回到马车附近的时候,第一批肉刚刚被一扫而空,于三连正满脸是汗的翻动着火炭,戎轶扎起袍子下摆,用一把小扇子呼哧呼哧的扇着火炭,管仲不断的翻着铁篦子上的肉,刺啦刺啦的油花声混合着一股股肉香远远传来,连戎糸糸都坐了起来在一旁指挥着,看到老板娘捧着两只兔子过来,忙高兴的站起来:“刚才还说想吃兔头了,正巧你就送来了,真好。”老板娘避过她摇摇摆摆的手,赶紧把兔子递给田塘:“你帮我看好了,我还要他俩给我生小兔子呢,千万别让糸糸靠近。”
田塘坐在刚刚萌绿的草地上,抚摸着兔子的毛:“它俩是不是饿了?那边就是菜地,我去摘几片菜叶喂兔子吧。”
戎糸糸靠着自己最后的一点清醒,猛地踹了戎轶一脚,戎轶吓了一跳,往于三连身后躲去,不及防之下被于三连满身抹了个漆黑。田塘笑着抱着兔子一个人去了,管仲倒是想跟着去,却被戎糸糸一句“管仲,你给我拿块帕子过来”给困住了。
等一行人准备回家的时候,戎糸糸发现老板娘还买了不少烟花,顿时要求管仲把马车直接驾往戎府,已经清醒过来的戎糸糸妙语连珠:“我们常常去蔟食混吃混喝的,你总得来尝尝我们的菜吧,大晚上的你回去以后自己关了门放烟花多无聊,我们愿意陪你一起放,不用谢也别过意不去,哎?你的叮咚镯看上去不错,我正好也缺一对儿……你跑啥啊,我是那种横刀夺爱之人吗?”
在戎糸糸再三保障“绝不动兔子”以及“这镯子真的更适合我”的嘟囔中,一伙儿人在戎府下了车。管嬷嬷眼睛最尖,看到田塘跟着也一起来了,高兴的招呼自己儿子过去问三问四,几人吃的够饱,面对晚餐也只是草草了事,避开了戎夫人以后在院子里坐等天黑,面前还摆放着老板娘买回来的各色烟火。
戎糸糸第一个点燃了一个满天星,黑夜瞬间被无数的银芒占据,戎糸糸抬着头看着烟火一点一点绽放,瞬间迸发又在几个呼吸间熄灭,回过头的时候背影突然在黑暗中那样落寞:“如果我是一只烟火就好了。”她深吸一口气:“就这样轰轰烈烈的活一场,而不用担心冬天的到来。”
老板娘走过去拦住她的肩膀:“你就是我们的烟火啊,就算是有一天你不在了,我们依旧会记着,你曾经绽放出的光芒和美丽。”
戎糸糸一笑:“你不会懂,如果从你懂事那天起就一直有人告诉你,你每过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天你会怎样?”她呼了一口气:“朝不保夕,这个成语说的太对了。今年的花错过了,你还能等到明年的再开,纵使不如今年这般绚烂,也能看到花开的时节,而我,如果错过了今年的燕子,明年可能就听不到那歌声了。”
她看了看地上尚未燃放的烟火,笑着说:“小白,你是十几岁的时候才知道我的存在的吧。”
老板娘点了点头:“确实,那时候我经常去你家,戎轶也经常来找我们,但是却一直不知道戎家还有一个长女,听说那时候你深入浅出,每天跟着戎夫人吃斋念佛从不出门,也从不见人,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是一个蛮乖蛮文静的女子。后来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在我的印象中你越来越开朗,越来越活泼。”
黎小五掏了掏耳朵,觉得“乖”和“文静”这两个词语怎么也不适合形容戎糸糸。
戎糸糸站起来踢了踢烟火盒子:“是啊,小时候,娘说不能喝凉水,否则肚子痛就会生病然后就会死去;不能出去见了风,否则找了凉就会生病然后就会死去;不能吃肉,否则会积食不消化就会生病然后就会死去;不能大声笑,否则会伤了元气就会生病然后就会死去……我的前十年就是这样安安稳稳的走过的,但是呢,不管我喝多少热水,也无论我盖多少被子,等到了冬天的时候,我依旧会不省人事,一边默念着佛经一边在病床上艰难的挣扎。直到我十岁那年,我躺在床上,听到窗外的春风吹着柳梢的声音,我知道我终于又熬过来了,终于又能多活三百多天了,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我将要面对的这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将同过去的无数个白天黑夜一模一样,早上一碗红枣莲子羹,中午一份青菜小粥,晚上一碗玉米百合羹。早上醒来要先去上香,晚上睡前还要念一遍佛经。桃花开了,我只能拜托轶儿帮我折回一枝插在花瓶里看着,荷花开了,我只能站在走廊下看着远处的河塘,梨子熟了,我也只能坐在屋子里听丫鬟们笑嘻嘻的说今年的梨子好酸。突然,就在那一瞬间,我醒悟了,我坐了起来,与其这样混混沌沌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敢吃的活着,倒还不如轰轰烈烈的走出去,把没有看过的美景看一遍,把没有吃过的美食吃个够,就算是明天就要死去了,那我今天也不会后悔。既然菩萨不能保佑我,那就让我自己救赎自己吧。”
戎糸糸一口气说了许多,却没有人打断她,她喘了喘接着说:“于是,戎家的大小姐出现了,戎糸糸的名字传了出去。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爹和娘也随了我的愿,我所过的每一天都不后悔,但是,我却好舍不得。”她低下头叹了口气:“一开始,我是得过且过的,每过一天我都非常开心,觉得这一天是上天赠给我的,是白白多得的,可是随着我看到的越来越多,我却越来越恐慌,越来越害怕。就像是井底之蛙突然跳了出来一样,因为看到了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还有这般的美好,所以心生恐惧。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美的烟花,还有那样好吃的梨花酪,而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太多我没有见过,没有吃过的东西,我怕今晚将是我的最后一晚,我怕我再也见不到那些美好的事物。”
田塘悄悄的走上前,握住戎糸糸的手:“姐姐,你的这种感觉,我懂。那年爹爹犯了事,我被关在家里,谁也不理我,谁也不管我,后来,甚至连送饭的人都不再来,我饿的要昏过去的时候,趴在地上从窗户缝里往外瞧,那些平常见惯了的花啊草啊,甚至是风吹过的轻柔感觉或者夜空里的星辰闪烁,对我来说都是那样的珍贵,因为或许这可能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草破土而生,最后一次听到蜜蜂匆匆飞去的嗡鸣,最后一次感受到清风在脸上吹过的感觉。当终于有人想起我的存在,给我送来一碗饭时,我几乎是流着泪吃下了这碗粗糙干硬的饭,那饭粒已经硬冷了,可是吃在嘴里却是那样的香甜,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好吃的东西。那个人看着我流着泪狼吞虎咽的吃着饭,冷笑着对我说: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估计也不会想到自己也有今天吧。若是放在平常,这个人连给我提鞋都不够,可是那天我却丝毫没有动怒,因为我知道,我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小草开出花,才能听到知了的啼叫,才能不枉费娘为了我而付出的一切。”
戎糸糸趴在田塘的身上,田塘一上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但是,只要我们好好去欣赏就够了,我们不能左右的事情太多太多,能够开开心心的度过属于自己的时光才是最重要的。”田塘的笑容在烟花中甜甜的:“以前,家里刚出事的时候,我总是怨天尤人,觉得这种事情为什么要发生在我身上,后来来到了亚城我看到了那一山坡的梨树,突然就想开了。人生不得意,十有八九,就像梨树一样,虽然梨花满枝头,却是很难结果。我们不也是这样吗,与其抓住不能结果苦苦悲伤,还不如在春光里灿烂一季,也不辜负了辛苦来这人世一趟。”
戎轶点燃了另一只烟火,一枚小小的金黄色的光芒在他手心里喷了出去,在夜空划出一颗颗小小的流星:“姐姐,你看,是流星,快许愿啊。”
戎糸糸听话的闭上眼:“如果真的有神仙,并且恰好能听到的话,请派人来带走我的伤病,赐我一具健康的身体吧。”
没有人嘲笑她,田塘也偷偷的双手合十站在一旁喃喃自语,就在一片静谧之中,一个小丫鬟突然探过头来:“那个……小姐?夫人叫你回去,说是有一位得道高僧来给你瞧病呢。”
众人挤挤挨挨的站在会客厅里,戎夫人激动的手脚颤抖起来,又是吩咐端茶又是嘱托上果盘的,坐在她对面的木心反而一脸坦然,更像是这个房间的主人一样。
木心面对一脸不可置信的戎糸糸一笑,手里举起一个小小的玉环:“这可是施主的?”
戎糸糸一摸自己的腰带,问道:“怎么在你那里,今天早上我还记得带着的呢。”
木心又是一笑:“施主将它遗落在了梨淌寺附近,被贫僧偶然拾得。前几日贫僧入定之时曾遇到过观音大士,观音大士曾指点贫僧,说日后若是拾得这样一枚玉环,可助玉环主人一臂之力,贫僧便来了。”
戎糸糸满脸不置可否,但或许是刚才许愿在前,倒是罕见的没有反驳,乖乖伸出手去,木心依旧两指一搭,双目合拢。
就像当日给钟鼓瑟号脉的时候一样,木心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周围的人从一开始的敛声静气到互相目光交流,再到最后的狐疑议论声纷纷响起,可是无论周围的讨论声音怎样,木心始终一动不动,就像是泥捏成的一尊菩萨。或许是这菩萨终于听到了戎夫人的祈祷,就在她急的坐立不安几乎要掉泪之时,木心睁开眼睛:“施主这是娘胎里带来的病。”
戎夫人赶紧说:“可不是嘛。从小就不好,越大越厉害了。”
“这病可是每年冬天发作?”
“法师英明,每年冬天都是一道坎儿呢。”
“发作的时候可是喘不过气来?”
戎夫人倒吸了一口气:“法师,不瞒您说,我以前吃斋念佛就为了我女儿这病,可是十几年没有什么用,慢慢的我也不再信这些了,所以您刚才来说什么观音什么玉环的我是一点都不信,现在你您这么一说,我是真真信了,要是您能够看好我女儿的病,我一定从此斋戒,终生信佛。”
木心叹了一口气:“这病我确实有所耳闻,我在古籍上曾经看到过,这种病俗称为女儿痨,不是痨病却比痨病还要痛苦,每每姑娘长大成人的时候,这病就越发的厉害,只可惜贫僧虽然知道这病是什么,却从未查到过如何医治,一时之间也无从下手。”
戎夫人眼睛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戎糸糸抽回手强笑着说:“没关系的,正好免了你吃斋念佛了不是?”
戎夫人的眼泪“啪嗒”掉了下来,一把搂住戎糸糸的脑袋:“你胡说什么,都什么时候你还给我开玩笑?”
“只不过,”木心抬起头打断了两人,他看向戎夫人:“贫僧倒是听说过一个民间偏方,准不准的也无人考证,夫人就当做笑话一听吧。”
戎夫人一听这话,马上一把推开了怀中的戎糸糸,在戎糸糸“我还是不是你亲生的,下手这么重”的抱怨中,她眼睛里重新闪着光看向木心:“法师请说。”
木心忖度着说:“夫人可听说过冲喜?往往人已经半截入土了,若是旁边最亲近的人能办一场喜事,往往就能冲回来。”木心看了看围在屋子里的一群人:“如果在冬天到来之前,贵府能办一场喜事,尤其是至亲之人的喜事,说不定能救她一命。”